4 嫌棄否

嫌棄否

日影西沉，沉向琉璃瓦下庑殿廊，初一坐在圍欄上，雙腿一晃一晃地磕着瓜子兒，耳朵一豎起，聽着由遠及近的閑言雜語。

“哎，你聽說了嗎？初一是怎麽上位的？”

“不是爬床麽？這算不上秘密了，怎麽你還不知？”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初一看起來乖順，竟這般豁得出去。”

“不稀奇啊，她那樣的出身，為了富貴有什麽事幹不出？”

“理兒是這個理兒，不過吧，咱們殿下眼神不大好，就她那身段，哪裏比得上桃夭姐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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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手下的銀翹和黃連說着閑話就到了初一跟前，初一冷不丁朝她們扔了把瓜子，吓得兩人連連退步，待看清是初一，才大聲道：“你做什麽在這裏吓人？”

初一下了圍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漫不經心道：“我沒吓你們啊，我看你們念叨我，出來打個招呼而已，怎麽，不高興？”

連翹輕哼一聲，翻了個白眼，“臉皮倒是厚。”

“你都說了，我靠爬床上位，不臉皮厚如何成事呢？”初一倏地盯着她一張扁平的臉，話音一轉，又道：“不過，若這事換做你，臉皮再厚也是無用。”

連翹當即臊紅了臉，指着初一道：“你、你不要臉。”

“你們背後論人就要臉了？哦，對了，你們非但不要臉，還不要命，我可是聽得清，你們說殿下眼光不好哩。”

對于這些流言蜚語，初一的态度是你不鬧她跟前她就當不知道，既然讓她碰見了，那麽對不住，少不了過招一二了。

畢竟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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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這話一出，兩人皆是身子一軟，若非互相扶持着，怕就是要倒下去了，想表下歉意又拉不下臉面，卻怕初一轉頭又告狀，絞着帕子欲言又止的。

真真一副委屈樣兒，也不想想是誰起的頭，初一不耐地皺眉，“你們這是做什麽？以下犯上的是你們，如今倒是委屈起來了？知錯認罰，不是天經地義？”

黃連要拉着連翹道歉，卻給連翹一把推開，“你算個什麽東西，就算要罰也輪不到你來罰，這明德殿可不是你說了算的。”

初一萬萬沒想到桃夭手下一小宮女都這麽烈性，正想說些什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吵什麽吵在。”

兩宮女迅速望去，然後默默垂首，初一順勢一撇，見是蒹葭，當即又挑釁地看了連翹一眼，意思是有你好看。

果然，黃連罰了三月月例，銀翹外加三十大板，一頓板子挨下來，也不知抗不抗得住這個冬日。

不過初一沒工夫擔憂銀翹，因為劉總管正到處着人找她，說是尉遲弘今日在冬至宮宴上飲醉了，讓她去伺候。

蒹葭來尋她正是為了這事。

臨去前，蒹葭特意交待，今日宮宴上因着殿下的腿疾，遭了不少白眼，讓她今日當心些，別觸了黴頭。

初一也是如今才知，尉遲弘的腿疾還挺嚴重，太醫斷言他永遠站不起來。是以，他才借酒澆愁，難得地放縱自己。

初一不免在心裏嘆息一聲，如此金相玉質的男人遭此劫難，總是讓人動容的。

千恩萬謝後，初一熟門熟路地來了寝殿，繞過玉石屏風直接往床邊去，尉遲弘懶散地倚在米色八寶團紋引枕上，衣領微敞露出瑩白的鎖骨，他狹長上揚的眼尾泛着桃紅，是酒後的餘韻，見到初一過來，他睫毛微閃，似有些訝異。

“殿下，劉總管說殿下飲醉了，讓奴來看看。”說着，初一緩步到了床邊，擰了帕子給他擦臉降溫。

他眼神迷離，似半醒半醉，提線木偶般任初一打理，如此這般幾次，額角可算是不再發燙，初一松了口氣。

初一退了下去，撿了個蒲團跪坐在榻前，閉目養神，心中也是思緒萬千。

若是太子當真站不起來了，廢太子幾乎是必然的，那麽一個斷了腿的廢太子能有什麽下場？她作為他的附屬品又能有什麽下場呢？

她打了個哆嗦，有些不敢想。

冷不丁，初一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落寞，“你說孤是不是個廢物。”

初一愣了愣，但轉眼想到蒹葭說的話，又回憶起日前東宮鬧蛇的事情，于是耐心地奉承道：“殿下龍章鳳姿，如何會是廢物？”

“可孤如今是個廢人，廢人又如何當得太子？”

初一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尉遲弘，不同于以往的陰狠、多疑，此刻的他是脆弱的，脆弱得讓初一産生一種不真實的錯覺。

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又足以讓他崩潰，讓他脆弱。

初一有些心軟，握住了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掌心，安撫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不會了，孤這腿是好不了了。”

初一肯定地道：“可以的，你信我。”

“你是不是嫌棄孤？”尉遲弘反手握住她，往床上一扯，傾身壓了上去，眼神似冰原的孤狼，高傲而危險地凝視着初一，他倏地揚高了聲調，呵斥道：“是不是連你也嫌棄孤？啊！回答我！”

初一顯然是吓傻了，只本能地推他，“殿下，你喝醉了。”

尉遲弘沒有應答，卻一動不動巋然如山，初一使盡全力也推不動，定睛一看，人家卻是雙眼一閉，呼吸綿長地睡了過去。

初一氣得哼哼幾聲，卻也認命地閉上了眼睛，但終究是一夜難眠。

卻這邊廂，尉遲弘驟然睜眼，眸子裏的寒意比凜冬還要甚上幾許。

——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殷勤與示弱。

翌日，天剛蒙蒙亮，初一頂着比眼睛還大的黑眼圈起身，卻在門口撞見了比她還憔悴幾分的桃夭，心下訝異——這人該不會是一整夜站在門外吧？

想到這種可能，初一打了個寒顫，總覺得自己搶了別人的糖人，盡管她什麽都沒做，但看在旁人眼裏就是如此。

更可怕的是，自打這之後，尉遲弘就像發現新玩具的孩子，時不時就要招她去□□，自然是什麽也不做的那種，初一也只當他是創傷後遺症需要，要人安撫，便沒同病號計較。

不過，這以後她的日子，的确好上了很多，畢竟人都是跟紅頂白的，除了桃夭以外再沒人敢給他臉色看，甚至于初一還開啓了新事業。

原身有一本手劄，記錄了些許方子，其中有一款美白功效的面膜——七子白面膜粉，以白術、白芷、白芨、白蔹、白茯苓、白芍等六種純中藥粉和珍珠粉混合一起制成。

初一按照配方試了試，效果是立竿見影，于是靠着尉遲弘給的臉面，面膜賣得相當好，甚至連桃夭也托人來買了幾罐。

只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初一就盈利了千兩白銀，是她如今五年的俸祿，妥妥的小富婆一個。

就在初一數着銀子暢想着璀璨前程的時候，東宮發生了一件大事。

東宮死了兩個宮女，唯二同初一有過争執的兩個宮女，連翹同黃連，桃夭遞上來的美白面膜粉經查含有劇毒物質。

桃夭跪服在太子身前，憤憤不平初一竟然容不下兩個講閑話的小宮女，至傷心處竟然潸然淚下，恨不能以身替死，端的是一副情深似海好姐妹的做派。

最後，竟然給她扯着尉遲弘的袍角哭暈了過去，而尉遲弘是如何處理的呢，他甚至沒有給初一辯解的機會，就這以所謂的證據确鑿，将她打入了地牢。

要将她杖斃。

火光明滅中，初一趴在條凳上，咬着唇死命地盯着石牆上起起伏伏的木棍跳動的影子，在心中默默數着，一下，兩下，三下……十下……二十下……

好痛，皮開肉綻原來是這種感覺，全身似是撕裂了一般，鈍刀子割肉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

初一的小臉一度扭曲成麻花，但很快痛感就減輕了，倒不是因為停止了，是痛到極致的的麻木。

這個時候，初一都尚且思緒清晰，一些事飛快地在腦子裏回放，思及太子之前突然的轉變，一個大膽的想法産生了——不知是何原因，但太子似乎是捧殺她了。

初一已經放棄求生的意志，若他要你死，躲過了這一次，還能躲過下一次嗎？

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初一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蒹葭竟然帶着所謂的證人證物闖了進來，從死神手裏救下了只剩口氣的初一。

可也只是活着而已，陷入了高燒與昏迷。

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初一隐隐覺得自己似乎是不行了，因為她見到了原身的一些畫面，聽人說人死前，身前要事會在腦海回放。

原身記憶有很多，但大多只圍繞着一個人。

有個男人叫尉遲笙，和初一一同在天啓十一年正月初一入宮，他是當今聖上的三皇子，卻不曾看輕她，教她讀書識字，給他講奇聞異事。

他母妃是民間女子，生來就不受重視，又命裏帶災，自小便被送去古剎，在外苦修了十年才被接回來，沒多久，他母妃又同先皇後雙雙墜入太液池，死于意外。

他是所有皇子中遭遇最慘的，卻是所有皇子中最溫暖的一個，上天對他的不公都被他藏在了溫潤的外表之下，只偶爾在初一面前流露出一絲落寞。

她喜歡他，甚至分不清是對兄長的喜歡，還是對男人的喜歡，她喜歡同他待在一起，喜歡同他親近，喜歡做茶果給他，喜歡做衣服、香囊給他，他都一一收下，初一很高興，以為他也是喜歡自己的，一如她的心意。然而當她提出不計身份去鹹福宮陪他時，他卻拒絕了。

他拒絕她的借口是，他說司藥宮女的職位很好，清閑又不必勾心鬥角，最合适她不過。

是的，原身性子孤僻，不愛說話，在偌大的皇宮只有明德殿奉茶宮女文瑾一個好友，兩人同一日入宮，也在同一日死去，只因

——只因她們撞見了怪嬷嬷往月季花田灑人血。

……

是以，原身并不孤單，比初一要幸運些，她有愛人的能力，甚至因着這些記憶，初一這個從未動心的人，也感受到了一星半點的酸澀味，有人說那是愛情。

是以，她的确見過那怪嬷嬷，也見過文瑾，甚至也聽說過慧心和春桃，很明顯她和文瑾的死同怪嬷嬷有關，甚至慧心同春桃的死也都同她有關。

她想找到那怪嬷嬷，替原身和文瑾報仇，但卻有心無力。

五感盡失，意識越來越淡薄，她感到身子在往上飄，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這大概就是逐步死亡的感覺吧，意識消失前，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