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沉船将沒

第65章 沉船将沒

陳挽沒有接到趙聲閣的電話。

宴廳的樂聲很大,人聲嘈雜。

陳秉信六十九大壽,逢七開頭的最後一個壽辰,半個海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捧臉到了場。

陳挽算是首次被允許在陳家正式的場合露面,着了身低調白色西裝,發梢微長,溫文俊秀。

海市年輕一派大多對宋清妙在上世紀末的風月秘聞只是隐約聽聞,了解不深,是以憑空天降的陳挽顯得神秘,不少人來與其攀談,陳挽逢場作戲,穿梭于光鮮亮麗的男男女女間,在高杯噴泉後被廖全攔住。

“陳挽,你耍我?”

不過大半個月,廖全臉上多了肉眼可見的疲态,整個人顯得蒼老猙獰。

陳挽沒有分出半分眼神,隔空不知和誰舉了個杯,才轉頭看他,一言不發。

廖全眼神兇惡,咬着牙關:“你唆使我收購散股,趁股價下跌抄底,和莊家聯手操控股市。”

“還有北貿的貸款,你騙我是融資,其實是變相的挪用公款和套取資金。”

陳挽放下酒杯,他剛剛如約拿到了陳秉信承諾的最後一手股權,心情不錯,還有那麽一點耐心跟這枚棄子說話:“你有證據嗎?字是你簽的,股份是你自己收的,也是你親手轉的,讓我搭線,我搭了,但明隆選擇誰,我無權左右,你自己的決定,你也要負責。”

廖全胸口起伏:“我要負責,你也別想逃,你知不知道北貿和黑九他們有聯系,昨天他們十幾個人抄着家夥去砸榮信頓利街的分店,還闖入我度假的私宅!”

并且揚言這筆錢還不上就砍掉他的右手,寄到他家姐和姐夫面前,讓陳秉信看看他吃裏扒外的嘴臉。

陳挽點點頭,事不關已道:“那希望廖總盡早把這窟窿填上,保住這只不幹不淨的手。”

廖全驚愕:“你知道!”随即,眼中露出一絲驚恐,“你、你跟他們串通好的,你是想讓我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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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挽眼中露出很淡的、憐憫的笑意。

廖全脊背生涼,對方的記仇和睚眦必報遠遠超乎他的想象:“你還記着當初……我不過是碰了你的腳一下…我也沒真的對你做什麽吧。”

“但這只手就是讓我覺得惡心。”陳挽歪了歪頭,目光平靜但陰冷,聲音輕得詭異叫人心慌膽寒:“我能剪你一個手指,也能讓人砍掉你一只手。”

廖全慌了:“你就不怕我把那些照片——”

“你發吧,”陳挽擡了擡腕,看表,“不過發之前建議你閱覽一下今日下午七點的《港岸晚間》。”

雖然只有很小的版面,不過那些照片已經變成了啞炮。

葛惜因為陳挽辦事得力,以及額外的股份轉讓,甚至願意邀請宋清妙重新拍了一些照片,放在版面。

男人對她來說,遠沒有錢重要,孟元雄在她們葛家,什麽也不是。

“你耍我!!”

陳挽平靜看着他,如看無力回天的将死之人。

心中湧上遲來的暢意。

平靜點點頭:“說了講話要講證據。”

“你惡意誘導交易,洩露商業機密,坐莊操縱股市,一件就夠你吃一壺的了,陳挽,你等着收證監的罰牌吧!”

“不勞煩,”陳挽氣定神閑,內心毫無波瀾,“他們的黃牌我已經收到了。”

無所謂。

擾亂市場經濟秩序犯罪的證明标準太高了,陳挽被請去喝茶也不是第一次,深谙其中的灰色地帶,他是一百二十分确定了自己能全身而退才冒的這個險。

陳挽特意找卓智軒請了他國外的同學幫忙操盤,只要交易地點不在國內,那這就是個擦邊球,證監不可能找到任何實質性的破綻和證據,最多是提醒警告。

否則就不只是去問話而已了。

況且,陳挽是在為葛惜辦事,葛惜就算不想保他,新到手的股權也還在他手上。

陳挽願意費工夫同廖全周旋不過是為了連同陳家斬草除根。

藏弓烹狗過河拆橋,陳挽出類拔萃,無人其二。

廖全目光铮铮胸口起伏,說不出話來,陳挽勾唇一笑,優雅轉身,重新換上一副如沐春風的完美面具,如翩跹蝴蝶潛入花花燈火之中。

“四少,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陳秉信還沒有正式承認陳挽的身份,但下面的人是最會見風使舵的,連稱呼都很及時地改了。

陳挽端着酒杯過去,陳秉信由大房和二房姨太一左一右攙扶,身後跟着一片二三房的子侄。

這些天榮信在陳挽的暗中操盤下,股價持續走高,陳秉信可謂滿面春風,根本不知,山雨欲來風滿樓。

陳挽冷眼這歌舞升平的一切,竟然有種無法形容的亢奮。

最後一塊拼圖已經到手,很快,他就要親手将這艘早已千瘡百孔的輪船送入大海深淵,這些肖想過趙聲閣的人,将會一個一個消失,陳挽感到一種久違的暢快。

幾房子侄都來奉承陳秉信,說了好些吉祥話,甚至有人彩衣娛親,陳寶盈演奏了提琴,陳裕寫了長長一篇祝賀詞,唯得陳挽不冷不熱。

陳秉信從前小瞧了這個一直冷落的兒子的能耐,如今不滿于他的不受控制,敲了敲拐杖吩附,今晚的賓客很重要,等會宴席開始,你先去敬許叔一杯,酒倒滿。”

雖然榮信近來勢頭不錯,但後勁不足,陳秉信一直想拿下煙草出口貿易這張長期飯票,許繼名是個關鍵人物,陳裕一直搞不定。

陳挽平靜不帶感情地看過去,眼底染上涼意。

許繼名的癖好在海市是出了名的,六十好幾的人,前不久剛進了一方男妾,比他小四十來歲的大學生。

此人陰險油滑,和許多企業的高層都關系不清因此手上資源不少,陳秉信這時候讓陳挽去敬酒是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許繼名喜歡陳挽這個類型,陳秉信也存了借機馴化陳挽的心思,在隆重盛大的場合建立自己的威嚴是每一個中老年男人的本能,且陳挽如今插手榮信事務,如不可控,後患無窮。

幾房姨太投來微妙的目光,旁的後生間傳出輕蔑的竊笑,這些天陳挽搶了他們不少風頭,也拿了他們不少東西,但到頭來,還不是個以色侍人的東西。

和他的母親一樣。

陳挽胃裏翻攪,巋然不動,出言譏諷:“原來榮信已經至于此了麽?那您就是讓我典身賣命,怕是也無法起死回生。”

“胡說什麽!”陳秉信低斥,他最不喜人提榮信受創,不肯正面直視自己一手締造起來的基業已是明日黃花江河日下的事實,拐杖重重打在桌角,“不過是敬個酒,普通的人情往來,就與我扯這些不三不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二姨太圓場:“阿挽,今日是你爸爸的生日,你不要氣他,不過喝個酒,你媽媽年輕時候也陪你許叔喝過的,”她精致的臉上有種海市有錢太太特有的精明與惡毒,話說一半,不清不楚,故意惹人猜想,“那會兒,可不只喝喝酒呢——”

知情的人臉上都露出暧味的笑,陳挽心頭像被大火燃過。

陳挽自認為這些年來心理素質日被磨煉得尚算強韌,但在這一刻仍是像被當衆撕去衣衫般難堪。

這些人毫不遮掩地在公衆場合用輕蔑的語氣惡臭的言語羞辱一個女子。

宋清妙一開始并不是這樣的,她的本性并沒有那樣輕浮,只是被人按進染缸裏太久,從掙紮到麻木,逐漸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也忘記了抵抗,最後被浮華遮了眼,成了權勢漩渦中心的泡沫。

她有她的天真,亦有她的可憐,罪魁禍首,是把她推進深淵的男人。

男人用女人當棋子換取利益,最後女人被笑風塵,何其歹毒和可笑。

陳挽冰冷鎮定的目光掃過去,事到如今,無須再忍辱負重,他不卑不亢,字字句句,震得人頭皮發麻:“太太不必說這種引人遐想的暖味話,那些都并非我母親自願,是你的丈夫誘導、逼迫她去做的,你自己也知道他這些年他逼迫我母親去做交際換了多少東西,不是靠我母親去交際、斡旋、笑臉迎人,他能有今日的身價?二太太,你也不過是他手下的犧牲品,和我母親同是棋子,何必相互為難,他從前賣女人如今賣兒女,二太太,你也要當心,陳寶怡今年也十六了,你可要好好護着她。”

二姨太臉色大變,陳秉信氣得面色漲紅,正要出言訓斥,許繼名端着酒杯走過來。

許繼名身材虛瘦,面色浮腫,說特意來跟陳秉信喝一杯,目光卻好幾次停在陳挽身上。

陳挽氣質如玉,叫人移不開眼,許繼名只恨陳家從前藏這兒子藏得太好,如今已長出了牙爪已不輕易可得。

陳秉信手上有幾條煙草線要托許繼名以最低的稅率出關,和他碰了杯白的,說:“當初一起從九龍灣出來的夥計裏你就是酒量最好的,一眨眼就這麽多年了,住後榮信也要仰仗老兄弟多多關照。”

許繼名半真半假推了下他那杯酒,沒喝,指指他,皮笑肉懷笑說老陳,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現在有阿挽回來幫你,你這個做爹的還要代勞,怎麽給年輕人鍛煉的機會。

他拿了瓶高度的烈燒酒把那三分之一杯酒全滿上,遞到陳挽面前,笑道:“來,阿挽,你和許叔喝,以後榮信煙草這塊,有許叔護着你,現在外貿不好做,你們年輕人,沒有經驗,得跟對了人才不摔跟頭。”

這話幾分利誘,幾分威脅,陳挽刀槍不入:“不必了,以後煙草這塊就不麻煩許老板,榮信另有打算。”

煙草原料出口算是榮信目前為數不多的盈利板塊,許繼名不再幫忙搭線真是再好不過。

陳秉信一滞,氣得面紅,将拐杖狠狠一敲:“陳挽,你胡說什麽!”他才把股權轉與陳挽,如今心下湧起隐隐不安。

陳挽眼帶憐憫的笑意,心中暢快,越發肆意火上添油:““噢,不僅煙草,物流這頭也是如此。”榮信傾倒在即,還有什麽産業可言。

許繼名反而饒有意味,一雙吊稍眼微眯起來:“老陳,你這四少爺蠻有意思的,你看清灣港那幾船沒過檢的是要回航還是——”

陳挽不等他說完便直接揚聲打斷:“我看連回航都不必,許老板就是要銷毀都無所謂。”

陳秉信正欲張口,忽而,陳挽看到,他和許繼名的臉色不約而同變得有些不對勁,非常明顯。

他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很快,這種微妙的、複雜的、明顯的不對像漣漪一樣從他們的臉上擴散到幾房姨太、旁室子侄直至場內所有人的臉上。

陳挽眉心微蹙,轉過身,眼睛倏然睜大。

趙聲閣西裝革履,應該是從什麽正式的場合過來的。

他沉穩從容走在最前頭,身後跟着哈腰點頭的陳裕、陳營和幾個陳家子弟。

陳裕如若不是早在年少陳氏最鼎盛時得以見過對方一面,他都絕不敢說來人是趙聲閣。

海市各大門族辦大大小小宴會必定是照例給趙家遞帖子的,但一年裏能拿到回函的也就頭部那幾家,去的也不會是趙聲閣本人。

誰也不知道他來幹什麽。

趙聲閣身高腿長,眉目冷峻,有種目空一切的冷漠,後面幾個人緊跟上他的模樣顯得略微緊張和慌亂。

離他最近的陳裕幾次賠笑着試圖搭話,都沒有得到回應,趙聲閣眼神睥睨如看蝼蟻,對全場各式各樣的目光更是視之無物,從頭到尾表情都很淡,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

直到看見了陳挽,面容才有了微不可察的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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