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落子無悔君知否(下)

落子無悔君知否(下)

“君父!君父可忘昔日侯生、盧生之恥?”

我說的兩個名字,是在我出生之前騙過我爹的兩名道士。

尤其是後者,直接決定了我爹一怒之下下達了“坑儒”的命令,被殺的方士(即道士)和硬着頭皮為其辯解的儒生數不勝數。

我爹臉上的笑徹底消失了。

“小十意欲為何?莫不成,以你之見,朕并無長生之德?”

我“嘭”地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

膝蓋很疼,是我自出生以來都不曾有過的疼,可此時此刻我顧不上為此叫痛。

我只是跪在地上,仰着頭,望着他。

“陰嫚自是願意君父,百年千年乃至萬年為君。”

長命百歲亦曾太少。

向天再借五百年也不曾足夠。

只要我爹是帝王一日,我便是帝姬一日。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哪怕是我大哥登基,他亦也會有他的女兒,都是公主,當帝王的女兒好還是當帝王的妹妹好?

所以說這話,我是認真的。

“只是,君父,需知南轅北轍。”

我爹這是走在長生路上麽?

……不,我只覺得他在走上慢性自殺的道路。

“嘭——!”

那是紅木盒拍在桌上的聲音,我從來沒見過我爹摔過東西,這是第一次。

他那雙赤色的雙眼冷冷地看着我,帝王威壓,從來不是空口無憑的虛構。

我聽見他深深呼吸了幾次,耐着性子跟我解釋:“先前那幾個術士,并無實才,但徐道長……他亦說你福星高照。”

“兒臣可不曾行賄于他。”

“胡鬧!”眼前的這位帝王顯然怒極,“也不知扶蘇怎地教導着你,竟不曾教你一絲敬畏之心!”

我看着他,此時此刻,竟然只想笑。

我也真的笑了出來。

當你被原本喜歡的人讨厭的時候,以前被他喜歡的優點自然會淪為缺點。

敬畏之心。

我覺得我半年以前所說的“兒臣不畏懼君父”,倒成了一個笑話。

他又有什麽資格來指責我哥呢。

我是真的這麽想的。

我慢慢站起身,我爹看着我,沒有動作。

他在想什麽呢。他又想如何數落我呢。

我拿起那被摔在桌子上的紅木盒,猛地一下朝地上砸去!

等我砸完之後,才恍若無事地朝他笑了笑:“兒臣大逆不道,君父可會誅殺兒臣?”

“哦,兒臣忘了,應該問君父,君父可會圈禁兒臣。”

為什麽要刻意激怒他呢。

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這樣做我很快樂啊,快樂不就夠了。

被偏愛的有恃無恐?也許不算吧。

我只是想要我自己死心。

如果我向我爹所渴求的東西無法得到,那就幹脆不要抱有希望算了。

我和這個男人就這樣對視了許久。

許久,他卻笑了:“圈禁?朕素來秉公執法,怎會濫用刑罰。此事既是因此丹藥而起,便因此丹藥而終。”

“此藥價值千金,怎可因爾之故浪費?”

我站在原地,如果先前只是冷風吹過,那麽此刻便是冰天雪地。

我看着滾在我腳邊的那顆丹藥,哪怕在剛才那樣的沖擊下,它也不曾碾成粉碎,一時之間我多希望是我理解錯了。

我只是深深俯首:“臣……謝主隆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何況是只是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丹藥服下。

一劑的藥劑,想來也吃不死人。

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像大殿這麽幹淨,地板亮得能夠反射出人的倒影,又有什麽要緊呢。

哪怕是我不停地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在我抓起那顆藥丸之前,我的眼淚終究還是滴落到了地板上。

那麽清脆。

我撿起來,就着衣袖仔仔細細擦了擦,然後我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他的身影。

面前的這個男人也蹲了下來,蹲在我的面前。

“罷了。罷了。”他連說了兩遍,我卻仍執意打算将其往嘴中送去,我爹一惱,他抓痛了我的手,這個時候,那粒圓滾滾的東西又複而滾在了地上,我聽見他的聲音仍然隐隐帶着怒氣,“小十這是作何?莫不成還在同朕置氣不成?”

“陛下應知,一諾千金,落子無悔。”我硬邦邦地回答他,“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果真還是在同朕置氣。”

我不理他。

“朕方才一時怒極,乃是無心之失。”

我還是沒理他。

“……你這孩子。”

我怒氣沖沖地看着我爹,怎麽了!你女兒我就這個破脾氣!您要是不滿就換個女兒寵啊!!

他見我看他,反而是笑:“怎的?不生君父的氣了?”

我還來不及反駁,就看見他的掌心發出了微弱的光。

猶如魔法一般,他的手中出現了一朵白色木蓮。

潔白如玉,香氣襲人,這在冬天,本不應該看到的綻放的花。

我屏住了呼吸,連“這不科學!”一時都忘記喊出,更別說記得生我爹的氣。

這朵花真的好看。

更別提我爹還将這朵花別在了我頭上。

“收了君父的這朵花,小十還生氣否?”

“……還生氣的。”

“好吧。那要怎樣,才不生氣?”

我爹這明顯是哄孩子的口吻。

“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樣随便兇我!”

“上次?哦,是指胡姬那次?朕依稀記得,那次分明可沒兇小十吧?”

“可你随便罰了我!”我控訴道,“還有這次!您還命令我去做那麽過分的事情!明明士可殺不可辱!”

“……有那麽嚴重麽?”

“就是有!!”

兩個人的目光對視中,我爹率先舉了白旗:“好好好。是君父的錯。”

我看着這樣哄着我的我爹,完全搞不明白。

為什麽他會在半年之前我的生辰上将我置之不理呢,又是為什麽在剛才的時候,又對我大動肝火呢。

“倒是小十,為何會這般介懷?”也許是我的喃喃自語被我爹聽見了,又或者他已經完全猜到了我的心聲,“小十不信長生之道姑且不論,胡姬于你,又何曾是阻礙?”

“你是朕的帝姬。莫說有個胡姬,便有十個,也于你毫無威脅。縱使她替你生下個弟弟或者妹妹,也算不上什麽大事。既如此,為何如此不安,抑或……排斥?”

我看得出來我爹是真的覺得奇怪。

別說是古代,就是現代,也沒有女兒管喪偶的父親的私生活的事情。

我聽着我爹漫不經心的話,一邊覺得他并沒有多看重那位“胡姬”而舒了口氣,一邊又為半年前受到呵斥的自己和大哥感到難過。

我給不出來他理由。

真的,如果那個人不叫胡姬,我确實最多就是不舒服,也不會怎麽樣。

去試圖和一個古人将從一而終?而且他還是人間的帝王?別傻了。

我爹只是我爹。他只要願意,給我找多少個小媽(?),我也只能說他開心就好。

我所懼者,究竟名為命運,還是名為歷史呢?

“我看她不順眼而已。”斟酌再三,我選擇了這個說法,“她在我素未謀面的母親去世那日出現。”

我在心中暗自給我生母道了歉,抱歉借用了她的名號。

“君父,往日兒臣同那麽多折子争寵已經很累了,兒臣可不想多來一個對手。”我爹顯然被我這句話逗笑了,我神色不由得也輕松了許多,“更別提,諸人皆道君父為她而斥責兒臣,兒臣自然更是不喜。”

我看着我爹的神色轉而淡淡地思索。

可能這也算上眼藥?突然發現點亮了一部分宅鬥宮鬥技能的我思緒複雜。

其實我有點讨厭這樣的自己。

在這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意識到,為何衆人皆言,皇宮是個大染缸了。

而且,最諷刺的是,衆人會喜歡将這種變化,将其冠名為“成長”。

真真是無趣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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