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泥土地黝黑濕軟,他手掌覆壓下的泥土疏松細膩,有種蓬松卻厚重的質感,日光滋潤後摸着還挺暖和的,水汽被蒸發了不少,泥土一點兒都不沾手。

裴裕呆愣了一會兒,一時搞不清楚自己怎麽到了這肥沃的黑土地上。

他站起身來,謹慎地四處張望,只見他周身的泥土地上是一大堆雜亂破碎的木板、木塊,還有一些大石塊,七零八落地堆在土地上。

雖然不知這兒發生了什麽,但眼見着被廢墟壓蓋着的黑土地,裴裕心底裏湧出一股憐惜的感情,竟開始彎腰撿起了廢墟破爛,堆在同一處,越堆越高,顯露出來的黑土地也越來越多,他甚至在掀開一濕潤的木板後,瞅見了底下扭着身體鑽進泥土裏的胖蚯蚓……

他兩手都沾了塵土,向四處望去,約莫只有六米見方的地是能看得清、走得過的,再往外,全都是稀薄卻朦胧的霧。頭頂的日光正好,裴裕慢慢琢磨出來,他能看得清的就只有這三十六七平米的土地。

等到幾乎把能走過的泥土地上的廢墟都清理在一塊兒,裴裕已是累得大汗淋漓,衣服都濕透了,他早就看見了有一孔泉眼,兩個巴掌那麽大,往外無聲細流着清亮剔透的泉水。那湧流出來的泉水彙聚成一條淺淺的溪,一半在霧裏,一半在這裏。

裴裕走過去,遲遲沒有掬一捧水,因為這泉水太澄澈幹淨,或許下游會有人取水飲用。他怕自己手上的塵土污了水源。

坐在泉眼附近陰涼處歇息時,裴裕望着一股股緩緩湧出的清泉,想到“泉眼無聲惜細流”的詩句,只覺整個人都舒暢愉悅了起來。

看泉水看得久了,裴裕發現水底下似乎有東西閃了下,銀白光閃耀,他起身過去蹲下一看,遲疑着伸手勾了起來,這是條項鏈,吊墜是銀白色的雛菊鑰匙墜,也不知是誰不小心掉這裏了。

丢項鏈的人肯定會着急,裴裕幹脆拿着項鏈繼續坐着等。日光越來越烈,他在陰涼處也感覺到泥地水汽蒸發沖上的熱氣了。剛剛清理廢墟後的疲乏也一齊湧上來,裴裕漸漸地坐着就睡了過去。

裴裕再次睜開眼,對上頭頂的天花板,屋內灰蒙蒙、靜悄悄的,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

果然是夢啊。

他回想了遍在黑土地上清廢墟、看泉水的事,以往他很少做夢,每每寫完作業刷一套題,躺床上後瞬間入睡,再醒來就是天亮了。

今天還得上課,雖然鬧鐘沒響,但也差不多該起床了。裴裕坐起身,右手撐着床,忽然被硬物硌着了,他摸起來一看,怔住了。

在他手裏的……不就是昨晚夢裏的小雛菊鑰匙項鏈麽?!

再懂事早熟的裴裕到底還只是16歲的少年,他又驚又慌,坐在床上攥着項鏈,咬着下唇,拼命想要給自己找個理由,但大腦依舊是一片混亂。

他就着窗外照進來的黯淡光線看看項鏈,再看看自己似乎還沾着塵土的手,那不是夢!

是真的,他的雙手搬過木板石塊,也撿到條項鏈。而且,他左手食指原本頗深的傷痕居然愈合了,只留下淺淺淡淡的小小月牙兒似的紋印。

裴裕無措茫然,心跳得極快。

“大哥,怎麽了?”床下傳來疑惑的聲音。

裴琨起身了,站在床邊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大哥坐着不動。

“……沒事,我也準備起床。”裴裕一下子抓緊項鏈,收在睡衣的口袋裏。他原本想鎖在抽屜裏,但還是打算放在書包裏,自己随身帶着——在搞清楚是怎麽回事之前,這項鏈都仿佛是顆定時炸彈。

趁着刷牙洗臉,他把自己的身子也擦拭了一遍,夢裏搬了東西,他也是真真切切地大汗淋漓了。

宋女士勉強能起身了,還給兄弟倆煎了黃燦燦的荷包蛋煮面。

裴裕望着碗裏的兩個荷包蛋,就聽見宋女士說:“今天是大哥生日,祝阿裕身體健康,學業進步。”

“謝謝媽,您辛苦了。”裴裕心裏卻酸澀了一陣,他的生日就是媽的受難日,宋女士卻還早早起來給他們兄弟倆做飯。

“你倆快吃。”宋女士看他們倆捧碗吃面,自從七年前丈夫開貨車遇險逝世後,她迫于生計,長久以來都是一人打兩份工,她在東郊廠裏夜班下班後都已經是五點,回到家後要立刻補眠,因為十點鐘她就得到小炒店上班。

一直以來,她都不能目送着兩個孩子去上學,也無法在家裏做好了飯等着他們倆回來。

裴裕和裴琨上學走同一條路,實驗小學離家裏只有八百多米,他把弟弟送到校門口,這才加快腳步前往良英中學。現在正是晨讀時間,校道上、教學樓綠化帶旁、塑膠球場跑道上都有學生捧着書背誦,琅琅的讀書聲回蕩在每個角落,似乎連空氣都彌漫着純粹和希望的氣息。

良英中學是市裏的一所重點高中,和城南中學是三十多年的競争對手了,另外三所高中這幾年也開始狠抓教學,鼓足了勁要迎頭趕上。

到了教室,裴裕打開英語課本開始朗讀,一翻開書就有卡片掉下來,他拿起一看,不覺露出了笑容。

這是裴琨偷偷夾在他書本裏的生日賀卡——還是小孩兒自己剪裁做出來的。裴裕細細看了一遍,弟弟的字大而有力,看得出來是寫得極為認真的,但一筆一劃之間還是能瞧見稚氣,看得他心裏滿是暖熱。

仔細收好了賀卡,裴裕這才開始背誦英文單詞。英語是他學得最不好的一門科目,語文好歹是自小接觸,他偶爾才會因為作文犯難。

但是裴裕想拿獎學金,如果英語學不好,總分會被拖累的。

他的聲音有少年人獨有的清朗,念書念得很好聽。預備鈴響起的時候,程澤賢才在他身邊坐下。

“橙子。”裴裕停下,和他打了招呼才繼續背誦。

“嗯,早。”程澤賢留心看了他的雙眼,這才安心地開始朗讀課文。

一旁的裴裕都忍不住豎起耳朵,偷聽着身邊人聲音不大卻好聽的朗讀聲,心裏羨慕:橙子真厲害,那麽一大篇一整頁的英文課文居然能流暢地讀下來。

等早讀課結束,短暫的休息五分鐘期間,程澤賢看着身邊的少年微仰着脖頸喝了水,才說:“你怎麽還在被背前兩個單元的單詞?”

裴裕臉一紅:“我記不牢。”

程澤賢早就知道:“下次試試,一邊背單詞,一邊用手指‘抄寫’。”

這樣眼、口、手一起動作會記得更牢固,抄寫在紙上浪費,用手指比劃效果同樣好。

“哎,我記着了,下次試試。”

“多讀課文,對語感有幫助。”

程澤賢每每看着他忽高忽低的英語成績,都忍不住想手把手教他怎麽學,但又怕給裴裕壓力太大。

“嗯!”裴裕認真地記下,眼裏仿佛都流瀉出了閃耀的光。

一天充實的學習沖淡了裴裕的憂愁、驚慌,他還驚訝地發現,居然也有好多同學向橙子問問題了!他們倆自小學就在同個班,同班十年,他好像還是第一次見這麽多人圍繞在橙子身邊。

裴裕真的替他高興。

等到放學時,他心裏想好了準備去菜市場買什麽菜回家,忽然被身邊的人喚住。

“裴裕。”

“啊?”

“給你的,生日快樂。”

裴裕驚訝地看看程澤賢手裏的禮物,因為用盒子裝着、包裝紙裝了一層又一層,他也猜不出是什麽。

見他遲遲不接,程澤賢将禮物往他身邊遞了遞:“是個小東西,你快收下。”

“謝謝你,橙子。”裴裕雙手接下來,發現還頗有重量。

“明天見。”程澤賢說着,稍稍擺了擺手算是和裴裕道別。

裴裕跑到市場買了點蔬菜和肉,匆匆跑回家,等一切都完成妥當了,他才在書桌前拆開了程澤賢給他的生日禮物。

“手表呀!”一旁的裴琨小聲驚嘆。

裴裕蹙額,頓時覺得禮物燙手了,他心裏懊悔着,這表怎麽都得三、四十多塊才能買的,橙子家裏是領低保的,他家裏就只有奶奶和他兩人,怎麽可能會有多餘的錢買其他東西呢……

“……大哥。”

見裴裕神色複雜,裴琨喚了他一聲:“是誰給大哥送的啊?”這份禮物好貴重。

“是你程哥。”

裴琨一臉“果然如此”的神情,然後想到什麽似的,說:“巫茜說,她爸爸給她請了家教補習數學——我悄悄問了,就是程哥。”

“她上星期的小測拿了94,只比我少了4分呢。”裴琨小聲說着,以往巫茜的數學可都是六七十分的,他有教她怎麽解題,但好像功力遠不如程哥深厚。

裴裕驚訝,腦海裏閃過好些畫面,每次一下課就趴着睡着的程澤賢,又想到他最近開始給同學們解答疑問的熟練模樣。

除了手表,還有張小紙條,裴裕低頭看,見上面寫道:

祝你生日快樂,學業進步。(這塊表可以一直用到高考的)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算是明白了為什麽程澤賢要給他送手表。

在五月的月考時,語文考卷有些難,教室裏只有後黑板才挂了時鐘,裴裕沒注意時間,等到收卷時間到了,他才寫了七百多字的作文——就差個結尾了。

裴裕想到此,臉紅熱起來,垂着眼眸猶豫了下,然後鄭重地收好紙條和禮物盒,把裏面的石英手表立在自己的書桌上,寫題目時稍稍一擡眼就能看見時間了。

橙子給他送了這麽貴重的禮物,他想,很快就到暑假了,到時他也想個法子,攢錢給橙子買東西。

他們兄弟倆看了一會書,宋女士居然端着剛蒸好的嫩黃細膩的雞蛋糕上來,分給他們吃。

“媽,你多歇會。”她一能下床,就沒有停過給他們倆準備吃的。

“沒事,擦了藥酒、已經好很多了。”

母子三人坐在堆滿書本的狹小客廳裏,白熾燈将整個客廳都照得亮堂堂的,也映照出三人臉上漾出的笑容。裴裕感覺自己渾身都充滿了力量,他默默許了生日願望:

家人身體健康、團團圓圓、平安無憂。

當晚裴裕睡得很好,心裏沒有再充斥着憂慮、難受和害怕,一躺上床鋪就沉沉睡去了。

他剛陷入沉睡,卻一睜眼又發現,自己居然又來到了黑土地上!

裴裕呆呆地望着昨晚就已經來過了的一模一樣的地兒,不敢置信。

眼前原本肥沃濕潤的黑土地上,竟是冒出了一整片密密麻麻、豆丁似的綠芽兒,莖比牙簽還細,在日光下仿佛是透明的,子葉還是圓滾滾薄薄的兩片,幼嫩碧青。

他定在原地不敢動,整個人仿若成了僵硬的磐石,望望一旁堆積起來的廢墟,再看看泥土地裏的新芽,裴裕隐隐覺得,自己似乎……在夢境裏抵達了一個神秘的小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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