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賀新郎
賀新郎
去挪威舉行婚禮之後,餘留青和我都有回鄉辦個中式婚禮的想法。
當初說是家醜不外揚,餘家兩個女孩兒在一起的事誰也不知,關上家門父母對我們也是視若不見。
傳宗接代從來為鄉下人所重視,像這種醜聞就自家人知道,其餘的都閉口不提。
除了我姨爺爺。
我姨爺爺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姨奶奶走後,他就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裏。他不肯搬到兒子家去,執意一個人住在鄉下。小老頭兒的生活平靜得很,他就每天聽着戲曲頻道的小曲兒,一邊哼着一邊做木工,興致來了就一個人拉段二胡。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種鄉下人聞之色變跳腳大罵不吉利的戲詞,在我聽來卻美得很。我和留青學音樂可以說最開始就是受的他的熏陶,只不過後來我愛上了古典端莊的西洋樂,學了小提琴,而留青學了鋼琴。不是說這是崇洋媚外,在當時的我看來,外國許多樂曲都是古典高雅如流水般順滑的,像聖母,而中國樂器有許多頗具民族調調兒,像感情豐富的歌者。我那時是喜歡上帝聖母類型的,因為他們總是平和的、恬靜的,我天真地認為只要拉得美就好。
幼時我卻很喜歡聽戲詞,聽姨爺爺拉二胡,也喜歡趴在一邊看姨爺爺做木工。姨爺爺的手是粗糙的,用鋸子鋸木頭,用錘子紮釘子,用砂紙打磨。他經常給我們做小板凳小抽屜、擂辣椒的碗和棒等等,小時候我們喜歡得不得了。
姨爺爺拉二胡拉的都是《二泉映月》,從不拉《賽馬》那樣快節奏而激烈的曲子,這總給人一種凄涼感與蒼老感。
手指在兩根弦上滑動,他須白盡白,戴個眼鏡兒都可以說是作曲家本人了。
《二泉映月》是幽靜的,堪堪描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靜谧感,幽幽的。幾個劃音如婉轉地流過犬牙差互的石邊,時而中間上揚,給人一種江畔月升的感慨。
“什麽時候也可以拉一曲給我聽呢?”姨爺爺見小小的我用着的琴在練音階,揉了揉我的頭。
姨爺爺在屋外庭院中種了許多菊花,他天天就搗鼓那些,心愛得緊。融融冶治紫,淡淡雅雅黃,不豔壓群芳,卻像淺淺的淡色水流,朵朵花開淡墨痕般仙得很。
姨爺爺總是望着他們,或許在想什麽吧。
後來我喜歡拉門德爾松的樂曲,喜歡拉巴赫的樂曲,也喜歡拉帕格尼尼的樂曲,可惜就是不是很喜歡拉中國樂曲。拉《新春樂》我感覺像打廣告,拉《紅軍哥哥回來了》手要抽筋了,拉《草原之夜》我感覺要慢死了……總之,我很少拉中國樂曲。
姨爺爺生日時我和留青勉強合奏了一曲《梁祝》,姨爺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我猜是不好的,我們拉不出那麽深厚的意蘊,就像是有蘋果手機的人去讨飯一樣,是再勉強也不像的。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
音樂是表達情感最有效的方式,而且咳嗽、貧窮與喜歡都是不能藏住的。所以有一天我拉完《梁祝》後,姨爺爺問我是不是談愛了。我誠實地說了是。
“難怪了。”他喃喃道:“你的琴音有愛意了。”
我相信從這以後他便一直在觀察我,而我覺得,他大概也是最早發現我和留青的私情的人之一。
和同性談戀愛是不可理喻的,和姐姐談戀愛更是有違天理倫常的,哪怕我們并沒有血緣關系。在中國這個重人情倫理的國家,我們這樣的戀人是注定得不到祝福的,而且相反地,人們只會覺得我們是有病、瘋了,視此為人類的恥辱。
姨爺爺也是普通的舊式中國人了,我不求他能接受這種事,甚至從一開始就希望他永遠不要發現。
誰的時間不是時間呢?
和餘留青分開的這些年裏,我也不願回家,只是孤身一人在廈大求學,放假也只是窩在廈門,或是一個人背包拖箱在各個地方旅行。家裏打電話我也接了,但誰也沒提回去的事。
直到姨爺爺打電話過來。
“中秋節回來看看我吧?”姨爺爺說:“你再不過來,我指不定哪天老死就看不見你了。”
“別這樣。”我聲音幹澀,苦惱地說:“我不想回去。”
我設想過很多種未來,比如和留青大學一起在外租房,一起提東西回鄉看望父母和爺爺奶奶,比如送一些戲碟一起去拜訪姨爺爺。但就沒想過現在這個狼狽處境。
“回來吧。”姨爺爺只是懇求了一句。
我受不了了。
一邊是父母祖輩血親,一邊是我最愛的人,哪一邊我都割舍不下。我多希望能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做孝順的乖乖女,一半做餘留青的發妻,這樣兩邊的人都不用失望傷心了。
我還是回去了,帶了瓶酒給姨爺爺。
“我做不到,我不會回家。”我對姨爺爺說:“我住你這兒吧。我坐車到家門口邊看了一眼,大家都挺好,我就放心了……挺好的。”
姨爺爺開了酒喝了一大口,聞言笑得全身抖動,”你怎麽和青丫頭一樣?她也是在門外偷偷看了一眼就跑我這兒了。”
我全身一僵,意識出竅了,喉頭哽住。我聽見自己用幹澀的聲音問:“她……她來過了?”
“嗯,才走。”姨爺爺瞥了我一眼,小口啜着酒,“我問她在哪兒,過得好不好,她說挺好的,然後說別打歪主意,她不會告訴我她在哪兒的。和你一模一樣了!”
意識回籠,我心裏只剩酸澀了。
“哎,你們兩啊……”姨爺爺嘆氣,“我受不了,老了,沒那麽開放的思想了。但是啊,你們也真夠苦的……”
眼淚滑了出來,滾到了杯子裏,濺起了小小的水花,我抿着唇,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因眠啊,你看今夜月圓得很,何不操琴聽我拉曲《二泉映月》?”
我怔了一下,搬出琴盒,拿出了琴,姨爺爺接過了琴放在膝上。這中國傳統樂器今日竟無比動聽。
二胡蒼涼凄怆,時而婉轉收弓,時而傾洩而出。圓月若明鏡高懸,投在平靜的水面上,靜影沉璧,也照在頹圮的土籬牆上,當真是千裏共婵娟!
對于姨爺爺,我們總有種同甘共苦的感覺,他見過我們小時候的稚嫩、在一起的幸福、分開的痛苦。所以我們就像親密的朋友。這也是為什麽我和留青想回去再辦一場中式婚禮的原因——他理應也要看到我們在一起的快樂。
但實際上,我們沒有真的去這麽做,只是簡單地到姨爺爺家吃了頓飯。姨爺爺已經很老了,如他所言,是真的半截入土将駕鶴西去了。
我和留青燒了一桌菜,扶他坐到桌邊,向他展示了我們的對戒,我們自然不覺得他會氣得吐血。
姨爺爺果然只是笑了笑,“給你們唱個曲兒——”他口齒不清地說着,扶着拐杖顫顫地開唱。
“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是辛棄疾的《賀新郎》,曲是他自己寫的。
後來某一天,姨爺爺嘎嘣一下死了。
葬禮上,我和留青都沒哭,但說不難過也是假的。
後來我還聽《二泉映月》,卻不似那夜了,再沒有那夜的凄涼氛圍,也沒有拉得那一手好二胡的人了。
姨爺爺也許每天也就對青山而奏,孤獨而滄桑,與活了千萬年的青山一起坐而論道,仿佛那句——“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姨爺爺一生沒有太多樂趣,也沒有太多朋友,卻有那些知音。
“我見青山多撫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他沒有開明的思想,卻也在祝我們幸福,教我們自在。這大概是我們收到最好的祝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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