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烈酒與溫粥

烈酒與溫粥

我生于長沙,品過細膩甜香的桂花釀,也求學于廈門,與朋友喝上幾口啤酒;曾打拼于哈爾濱,與顧客朋友推杯換盞,也浪跡于重慶夜鋪,與小姑一起燒烤喝大杯酒;亦曾自暴自棄,在酒吧喝着莫吉托……

人們說,烈酒澆愁。人們說,醉過方知酒濃。人們說,對影成三人……我一直覺得,酒固然傷身,但只有醉過,我方知真實的我心裏壓抑着什麽。

小時候家鄉釀桂花釀,芬芳酣香,十裏清歡蘊于一壇之中。我總是吵着鬧着要喝酒,而奶奶總批評我,說喝酒不好,不要學我爺爺的壞樣。我的渴望就這麽被勾起,死乞白賴一番,奶奶才高擡貴手,竹筷子往酒裏沾一下給我去舔,實在是少得可憐,不過聊勝于無。

高三畢業那天,我們約着去吃散夥飯。那是我第一次可以肆無忌憚地飲酒,平時留青盯着我,硬是沒讓我被某些同學帶壞。我有心千金買一醉,現在沒有餘留青管着我,看着衆人高高興興地喝酒唱歌。

有時我很難過地想,餘留青走得幹淨,這些人恐怕早已忘了曾經這個人的存在了。

我端起酒杯,像個菜鳥一般冒冒失失地一杯灌下口。啤酒不是那麽烈,但我的嗓子仿佛冒火了一般,火辣辣地仿佛在燃燒,一路燃進了我的肚子裏。我不由自主地嗆咳起來,臉都有些發燒。

我都沒想到會這麽狼狽。就像我也沒想到我的青春會這麽狼狽倉促地落幕一般。

琳玲連忙過來勸我,小聲告訴我別喝那麽快。我沒有說話,只是對她笑了笑。

歌廳裏燈光明明滅滅,五顏六色,有時落入眼眸,又墜入酒色,在玻璃壁上折射四散。人們嘶吼着把這一年多的痛苦拼搏發洩出來,鬼哭狼嚎着,絲毫不見半分平時的潇灑,也沒有人會說他們一點不好。男男女女都喝着酒,有人爆着誰誰誰的事,有人約着假期一起去哪裏旅游,有人舉着話筒對某某表白,有人吹着把口哨把高冷學霸推到話筒前要他們唱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嚎啕,有人捧腹。

我呆呆地看着他們,他們是那麽瘋狂,而我卻與某些人都還沒有過什麽交集,與某些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我突然感覺到了人群狂歡中的孤獨,只是呆呆坐着,酒也不知飲了幾杯,只覺朦朦胧胧眼前仿佛起霧了一般,把所有聲音光亮都隔絕在外,聽不真切,看不清晰……

安靜的霧籠罩了一切,我的心在那一刻無比寧靜平和,就那麽望着朦胧的前方。

“……留青……起風了……”我喃喃道。

就那麽茫然,我甚至都不知道最後是怎麽回的家。

只記得那夜下了場雨,被子仿佛濕漉漉的不會幹,眼前那人的輪廓好似融化在潮濕的夜色中,雨聲則仿佛她在低聲哄我入睡。

“嗯。乖乖睡覺,明天會很美,會有春的顏色。”

已經夏末了。我想說。

琳玲說,那晚我已經醉了,卻又很清醒似的安靜沉默,她把我扶上車坐上後座時我也很安靜。車窗外的燈光昏昏沉沉灑在我身上,我坐在黑暗中,眼裏閃過大橋明明暗暗的光。她一時難過唏噓。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我那樣靜靜的,傷佛很孤獨難過,像是在無望地等待。

那以後,我不敢狂飲,哪怕只是啤酒。

廈門的時光裏,我只是在各種活動上意思一下,唱上幾杯,而大部分時間裏,我都只是靜靜地俯視大海,聽潮起潮落。偶爾叫上張佳澤,我們喝着低濃度雞尾酒,在天臺上吹着風,聊聊天。水蜜桃味的雞尾酒芬芳香膩,夜裏大風向海吹,我們看着游人熙熙攘攘,遠處只有一片漆黑的大海,映襯那句“月亮也在大海中沉淪”。

在哈爾濱,我總是去我最喜歡的一個店裏喝上一碗熱湯。店裏暖風陣陣,大家喝酒十分豪邁。過年的時節,我不一定能找得到人一直陪着,除了窩在家,也只是自己去吃些火鍋和毛血旺什麽的。

“新年好啊!”店裏的老板娘早認識我了,總是會在這時笑眯眯地上祝福,“來杯酒不?”

我總是早早到店,那時的來客便很少。老板娘閑着坐在櫃臺後喝酒吃花生米追劇,這時她會邀請我也喝一杯自家釀的酒。陳年烈酒穿腸而過,驅散了凜凜寒冬之氣,一時我臉上酡起兩片紅暈,熱撲撲的,暖烘烘的。老板娘的熱情讓我總是心情變好,像是這寒冬裏的一方溫暖。

有一年夏天我去重慶旅游,我爸讓我小姑帶我玩一玩,讓我別一個人走。重慶山城的路果然難走,繼在大橋上繞了半個多小時後,我又迷失在了繁華但無比繞的巷子中,我只好無奈地讓小姑來接我。重慶的夜晚也熱,我小姑騎着電瓶車穿得清涼無比地找到了發愁的我,笑着拉我去吃夜宵。

重慶夜裏山風清涼,排檔很多,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到處都充滿人間煙火氣息。被這種煙火氣息包圍,我有種很熱鬧很安全的感覺。每個人都能融入,每個人都能被包容。這裏似乎熱鬧得沒人會注意你的感受,只是熱情地不管不顧,甚至有些強橫地把你拉進來。我也一樣。

我們走進一家重慶串串火鍋店,找了個位子煮串兒。冰啤酒黃澄澄的,冒着氣泡,好大一杯。

我吓了一跳:“怎麽這麽大一杯!”這一杯倒滿,一瓶啤酒幾乎就沒有了。

我小姑滿不在乎道:“這有什麽,我們這個杯子就是做個樣子,我們都是拿着酒直接對嘴喝呢。”

重慶火鍋湯底又麻又辣,我是不怕辣,甚至有些熱愛吃辣的人,但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這麽麻的食物,我懷疑這倒了一盆花椒下去了,舌頭都麻翻了,口腔都木了。

小姑一手串串兒,一手大瓶啤酒,跟我講着重慶這裏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兒。她說這裏的肛腸醫院特別多,因為火鍋太麻辣;她說這裏有過地震,而她因為住得樓層低而覺得有人在搖床。她和我聊時下正火的劇,告訴我這裏哪兒最好玩。

我小姑是個獨身主義者,聽說對她有意思的人她都躲得遠遠的,也不回家,一直躲着家裏的催婚。

夜色重慶燈紅酒綠,小姑像個漢子一般大大咧咧地坐着,翹着二郎腿,小腿露在外面,拖鞋在腳尖一甩一甩的,實在是惬意極了,又灑脫得像個女俠客。我規規矩矩地坐着,相比之下,顯得不知有多保守。

“別那麽拘謹嘛小眠,放開了吃,大膽喝,該醉就醉,端着幹什麽!”小姑拍我的肩,俏皮地對我笑,“來啊,喝啊!醉了小姑會把你弄回去的!”

笙歌燈火,歡飲達旦。我看着這茫茫人海,有種人生海海,我們卻動如參與商,無法相見一般的感覺。

我咕嚕一大口下肚,啤酒冰涼,倒緩了幾分麻,看來串串兒确實該配着啤酒吃。我存心想喝酒買一醉,誠如小姑所說,人不能夠太緊,也要偶爾放縱一下。

仿佛酒就是放縱的代名詞一般。

但其實我也喝過淡雅的酒。

大二那年,幾個朋友約着去一家古風招牌的酒肆去喝點“雅致“的小酒。我實在推不掉,只好如她們所願換上一身古裝。張佳澤一見我便大呼小叫,說沒想到我穿古裝也這麽好看。我看看自己一身樸素淡雅的白衣,襟上有銀線細繡,腰間繡了一株紅梅……其實我真的只覺自己無比普通。

“切,這叫淡雅美啊。”張佳澤翻白眼,“清水美人啊。”

酒肆裏倒真搞得古香古色的,朋友們點了幾壇梨花白、桃花釀什麽的,找了一間臨水小亭坐下來。古色的瓷盞很快盛着晶瑩玉液而上,我喝了一口梨花白,味道也确實不錯,清冷與濃香并不沖突。身邊有幽幽古琴聲,随着流水之聲,一時恍若仙境。

酒肆那日搞活動,客人們一起玩飛花令,聽到這些,她們立刻就推着我上去了。我無奈極了,實在不喜歡湊熱鬧,但确實,無論是背詩還是作詩,我都是一把好手。

餘留青曾誇我:“你其實是個很浪漫的人。”

浪漫的人又癡又傻,現在的我在心裏怼她。浪漫的我,會喜歡短命美麗的東西,比如煙花;會愛上不該愛的東西,比如注定會被砍掉的大樹;會深陷回憶無可自拔,會為林黛玉的死而哭泣;會盯着天際一動不動看着,會坐在星空下看一夜書,會用手感受溪水從冰涼到漸暖……

那日的酒,淡雅芳華,像三月梨花雪,一如我渴望的浪漫長情,酒裏裝了一盞明月,我渴望明月為我停下,不要問“何時可掇”,而是為我長明如清臺。

這很多年裏,我也放浪形骸之外過。那是我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沒想到,失戀也會讓人有千萬勇氣。也不如說是放縱堕落。

大二那年末,一個女生悄悄找我。

“學姐,我感覺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叫付聽雲,如果學姐沒有喜歡的人的話,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我呢?”付聽雲很認真地說。

我不由恍惚。以前餘留青也曾開玩笑似的說過,同性戀之間其實有時很敏感,會找到同類。她還表示,将來我女大十八變,本來就很好看,以後更加好看,到時候男女通吃一大堆人追求我,她該怎麽辦?

而我當時根本不信。像我這樣陰郁無趣的人,怎麽可能會有人喜歡呢?

沒想到現在還真有人向我告白,還是個同性。

“我……”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我……不知道。”

這還真是個軟弱至極的答案。

其實我是真的很茫然,我的初戀已經讓我狠狠地摔了一個大跟頭,貌似到現在都沒能爬起來,而現在有一個人伸出手拉我,但那不是我渴望的人,而我也怕她會讓我再摔一次。

“那,學姐,你可以先考慮考慮我嗎?”她笑着把一封情書塞到我手裏,“我等你的回複哦?”

我抓着信,有些茫然無措。後來我還真去了解了這個女生,發現她是個熱情而充滿活力的人。我一點兒也不想玩什麽“年下小狼狗x年上小奶貓”的故事,于是便約她談個清楚。

“謝謝你。”我抱着檸檬坐在貓咖裏,“我有喜歡的人。”

“可是學姐你當時可是說自己不知道啊。”付聽雲撐着下巴,她也長得好看至極,“不會是敷衍我吧?”

“我和我喜歡的人分手了。”我抱着檸檬,往羊絨大衣裏縮了縮,“但我還是喜歡她。”我沒有再多說。

“哦。”她失落地靠回椅子的軟墊裏,“這樣嘛……”她的表情實在是有趣極了,“哎,我大半年的暗戀啊……”

我覺得她的表情實在是好玩極了,但又覺得這時不該笑。結果她一擡眼看我,郁悶地揮手道:“啊,笑吧笑吧……”

我嘴角忍不住上揚,倒是問她:“真暗戀我半年嗎?我都沒見過你啊……你怎麽就看上我了啊?”

她趴在桌上,把臉埋在一只布偶的肚子上,含糊說:“暗戀當然悄悄的咯。你看這貓咖,多少同在這兒撸貓啊,你也不會知道,你在圖書館安靜看書時,還有同在書架邊看你吧?你這種溫溫軟軟可可愛愛又博學多識的款,在圈裏還挺受歡迎的啊。”

“嗯?”我愣了愣。這家夥兒,被拒絕了就不像剛開始那麽溫和客氣,這奔放熱情倒挺自來熟的。“你這一說,怎麽跟偷窺狂似的。”

她沒吭聲,頭埋在那兒裝死。

我現在是真的愉悅起來了,付聽雲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我戳戳她:“別裝死了,我也沒怪你。你說我們還有圈?”

“啊,是啊。”她終于爬起來,臉頰沾着貓毛,劃拉一下手機給我找出了個軟件,“呢,這裏人還挺多的。”

“我還從沒找到過同類呢,你把軟件發我看看?”我問道。

“好啊,”她劃拉着手機,突然一擡頭,“那你跟我說說你初戀好不好?要不然你是騙我的吧?學姐這麽溫和,不會是拒絕的借口吧?”

我略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

後來我們竟成了朋友,時時聊聊天什麽的。我和她講了那個帶着桂花香的浮生一夢,而她也讓我了解到了和我一樣的人的生活。後來,我甚至去參加了她們的聚會。

舞池裏美貌的女子在一起舞動着,耀眼的光打在衆人臉上,仿佛是給予那些在人群中躲藏的人一個休息之處。我們舉杯同飲,有的人是短暫逃避,有的人是放縱自己,也有像我這樣為尋找同類而來的。

可我們,也不過是一群被判為怪物的少數群體。

人們覺得同性戀是怪物,不倫不義,太惡心,也太難看。然而這些怪物也是真實存在的,是大自然都不曾抹殺的,而人們卻擅自評價一類人是否該存在,讓我們融入他們的世界,關入他們的籠子。

我不知留青是否想過那麽多,但我那一夜放縱于杯盞與歌舞之間,卻真真切切地思考了我們這類人的存在。

存在即合理。

我喝着酒,腦海中全是餘留青的臉龐,耳邊全是她的言語。我大概是醉了,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地方,放縱沉淪。

烈酒澆愁,熱烈而豪爽。

參加工作之後,偶爾也有飯局,有時喝多了也會踉跄前行,也會抓着垃圾桶大吐特吐。常年的咖啡與加班熬夜把我的胃弄得很不好,烈酒穿腸,我總是面色蒼白,病弱身子。

後來複合後我便很少喝酒了,有時爬起來睡眼惺忪,我打着哈欠去刷牙,便會看見廚房裏餘留青忙碌的背影,籠在蒸氣裏,朦胧如涉水而來、一身清香的古時賢妻。人們忙忙碌碌,終其一生,最想要的也不過是平凡的人間煙火,有人會為你大清早熬粥,體貼細心地養着嬌氣的胃。

“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隐匿于晝夜廚房與愛。我看見父親在雲端抽煙,他說讓我們和過去和解吧……”

這句歌詞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我心中,暖洋洋,熱烘烘的。

我小口喝粥時餘留青在一邊撐着下巴看我,臉上挂着溫柔的笑。我把這句歌詞念給她聽,她彎下了眼角對我笑。

小米粥細膩軟糯,銀耳蓮子粥甜中帶苦,皮蛋瘦肉粥鮮美而香膩,綠豆粥清涼而溫和心脾,紅豆粥多粉而暖胃……和酒不同,酒給人以熱烈,而粥則是溫柔,若細水般溫和隽永。

我見過很多的人,走過很多個地方。很多男同女同似烈酒,一夜的春風後,留下的只有宿醉的痛苦,而也有像留青這樣的,淡如茶,溫如粥,或許久而忘其芬芳,讓人懷念烈酒的熱情。但她們是溫柔的,終其一生的細水流長之愛。

像山城重慶的燈紅酒綠,上海的晝夜繁華,我有時也只愛在成都的街頭聽一曲吉他,在蘇州搖一葉烏篷船,在長沙的桂花巷裏看看清光……

而我有時在沙發上備課,半夜留青歸來,我也會起身熱一熱飯,炒上一盤蛋炒飯,撐着下巴看她狼吞虎咽,再一起喝上一杯牛奶相擁而眠。

柴靜說:“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建設。”

而我認為,歲月讓人沉澱,把一切內化。就像所有渣攻小說一樣,到了後來,人們所追求的也不過是清茶溫粥,是柴米油鹽裏的萬家燈火,是一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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