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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妹妹當時還小,對死亡還很恐懼,更何況死的是我們的弟弟,所以我們也跟着哭了起來。沒一會兒,村裏的警察來了,當場斷定我表弟是缺氧而死,很有可能被子蓋多了太重,壓得他喘不過氣。小孩兒麽,很容易的就會沒了的。他們說這叫‘蒙被綜合征’,然後問,誰給他蓋那麽多被子的?”
夏槐又是一陣沉默,尹舜以為他回想起那個痛苦的場景說不出話來,側過頭去,才發現他在喝橙汁,大概是話說多了嘴幹。
最後一滴橙汁喝幹,夏槐把空空如也的瓶子遞還給尹舜,接着往下說:“舅舅和舅媽平時很注意這些,只敢給他蓋小包被,當然不會犯這種錯誤。過了很久,我站出來,說我怕他冷,所以把我的棉被給他蓋。我媽當場扇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我現在還覺得疼。”
說完這段話,夏槐呆了呆,他從沒想過這段話會這麽順暢地從嘴裏說出來。以前以為說出這段話需要很大的勇氣,想不到只需要輕松地動一動嘴巴,花幾秒鐘的時間,這個過程就講出來了。
但是故事還沒完:“這時一個喝醉酒的退休老警官跌跌撞撞地走進來,神志不清地喊着‘孩子一定是被人捂死的!被人活活捂死的!在這裏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進來捂死他!’
“沒人聽信那個醉酒老警官的話,大家都是街坊鄰居,平時小矛盾會有,但誰也沒太得罪過誰,吃酒席時也沒見到有人進我家房子,誰會幹這種事情?村裏的警官當天就破案,我表弟,是被我……”夏槐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
尹舜望見他眼裏泛起的紅,心髒微微地疼痛。
“那時我還太小,不用承擔法律責任,警察說兩句就沒事了,可村裏人的閑言閑語終究抵擋不住,他們管我叫殺人犯,說我媽生了個禍害,我妹妹在學校也總是被人欺負。
“後來我們一家三口離開村子,和村子裏的所有人包括我舅舅舅媽斷絕了聯系。湘姨,也就是你媽媽,她回老家前建議我們來海島市發展,說這邊人思想比較先進,不會嘲笑帶孩子的單親媽媽。
“剛來到海島市,日子過得很苦。我媽媽很堅強,她一個人帶着我們兩個孩子,什麽工作都做,可有時還是交不起房租,經常帶着我們四處漂泊。
“這還不是最苦的時候,小楠17歲那年出車禍,腿沒了,我們全家人感覺像是世界末日到了。”
夏槐望着暗漆漆的天,那些年的辛酸溢湧在喉頭。
尹舜手動了一下,想去抱住他,遲疑很久,始終沒做出那個動作。
一口唾沫咽下去,喉嚨是疼的,夏槐說:“還好,那年海島市組建了一個公益性的殘疾人聯合組織,我妹妹成了他們幫助的對象。
“他們幫小楠申請到政府資助,之後小楠在組織表現好,被他們聘做殘疾人活動中心的管理員,有了點收入。我高考考上了大學,本來不想去讀,想直接出來工作,我媽不肯,偷偷回了趟老家,把我爸留給她的唯一的房子賣了,拿來的錢全供我讀大學。
“我大學畢業後,機緣巧合下當了協警,雖然工資不多,但也算有了自己的資金來源,我媽終于不用那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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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然不肯參加招警考試,為什麽這麽多年了都不換工作?”尹舜覺得奇怪。協警一個月才一兩千工資,夏槐既然大學畢業,家裏又那麽苦,沒理由不去換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夏槐想了一會兒,淡淡笑道:“愛好吧。”
他不敢說出心裏話,不敢說出選這份工作的原因。
他經常會想起當年那個退休警官說的話,他常常在想,也許老警官說的是真的,也許有一天他能為自己洗清冤屈。可每當那個夢纏上自己時,他就覺得那一切都是幻象,永遠不可能實現。
罪惡的人總想洗刷自己的污名,可他做不到完全欺騙自己。
“阿姨她……後來為什麽病了?”尹舜想了解更多,想了解夏槐的一切。
夏槐嘆了一息:“兩年前在我表弟忌日那天,我舅媽不知怎麽找上門,她和我媽大吵了一架,争執之中把我媽推倒。我媽腦子撞到門,送進醫院搶救了回來,可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說出這一切的夏槐其實沒有覺得好受多少,只不過心裏的壓力,竟也意外的不那麽沉重了。他慶幸,慶幸今夜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尹舜看清夏槐眼中那片陰霾下藏着的秘密了:“所以一直以來,你都覺得你表弟是因為你才會死的,你家今天發生的一切,也間接跟你有?”
“這是事實。”
“這不是事實。”尹舜反駁道。他有一肚子可以否定這個結論的話,但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哪句先出口。
樓梯腳步聲噔噔響,攪亂了二人的氛圍。
尹舜和夏槐一同向樓梯處望去。只見一塊毯子正向上移動,毯子下藏着個腦袋溜滑的人。
“大叔?你怎麽也上來了?”
房東披着毯子來到天臺,冷得舌頭打顫:“聽你倆開門又關門的聲音,給吵醒了睡不着,上來透透氣。”
一個天臺裝着三個睡不着上來透氣的人,這口氣怕是沒法全透過來了。
房東在一旁哆嗦了一會兒,問夏槐:“你又做噩夢了?”
夏槐一驚:“你怎麽知道的?”
房東嗤笑一聲說:“不是一兩回了,以前有的時候,半夜叫得我在樓上都能聽見。”
夏槐又驚又尴尬,問:“那以前怎麽沒聽你提過?”
“我就想聽聽,”房東牙齒顫了顫,“看你一次能嚎多久,看你嚎的時候能說出些什麽。”
夏槐無語極了,尹舜看了這個房東一眼。
房東說:“這樣,我給你推薦一個老中醫,很厲害的,你找他開點中藥喝一喝,沒準就好了。”
夏槐不太想折騰,正要婉拒,尹舜卻搶在他前頭問:“在哪?”
房東說:“山鵝路裕德中學對面。”
第二天一大早,尹舜就拉着夏槐要去看那個老中醫。
裕德中學離他們這裏不遠,公交無直達,打的太浪費錢,夏槐本想自己騎着電瓶車去,才發現這幾天沒用到小電瓶,小電瓶已經沒電了。
尹舜牽出自行車說:“上來,我帶你。”
尹舜的自行車後面有兩個可以站人的腳踏,還是當初夏槐弄上去的。現在真要他站這後面,他就覺得有點不合交通規矩。
尹舜看了眼時間說:“七點零三分,交警估計還沒睡醒。”
夏槐被他說服,踩上了自行車後面的腳踏,尹舜唰地騎車走了。
中學以後,夏槐就沒讓人用自行車載過。他抓着尹舜的肩膀,臉被呼呼的風胡亂撲打,懷舊中帶着陌生的新鮮,心裏居然有一絲不适應的緊張,可等适應了之後,望着沿路的風景,竟覺這也是種享受。
十分鐘後,倆人到達裕德中學對面。
一排還沒開門的店面中,夾着一家極小的大門開敞的診所,滿頭白發的老中醫戴着老花鏡坐在裏面正低頭記些什麽。
把自行車停好,尹舜和夏槐一前一後走進診所。
老中醫問看診的是哪個,夏槐說:“是我,我平時睡不好覺,別人推薦我來這裏看看的。”
老中醫愣了會兒,懂了什麽,說:“我看診時不習慣病人以外的人在場,另一個小子,你上外面等着。”
尹舜明白他說的是自己,不情不願地走出診所,在診所外面看着夏槐。
老中醫把玻璃門關起,夏槐主動說起自己的症狀,老中醫打斷他,直接問:“你殺過人嗎?”
夏槐呆滞,剎那間,毛孔大張,汗毛豎起,一身冷汗泛了起來。
老中醫這個問題不像問着玩的,正經嚴肅地說:“有的話可別瞞着我,瞞着我,我不好給你開藥。”
夏槐手指略微顫抖:“我……”
老中醫老花鏡下微凸的眼睛犀利地盯着夏槐:“你有。在你的認知裏,你殺過人。”
“……”夏槐感覺身子被抽空似的,僵得不能動。
老中醫起身去藥櫃,找出幾張包藥紙,邊抓藥邊說:“以前有不少殺人兇手晚上睡不着,都來找我開藥。知道為什麽都找我嗎?因為我從不會把病人的秘密洩露出去。那些人,現在有的還沒被抓到呢。”
夏槐艱難地勾了勾嘴角:“您在開玩笑吧?”
老中醫飛速地包好藥:“哈。我這個玩笑講得還好嗎?”
夏槐擰着眉毛,一個笑擠得非常難看。
一袋中藥飛到夏槐面前,老中醫坐回桌前繼續寫東西:“一帖藥分三遍煮,一天喝三次,不能忘了。少一次就沒效果了。”
夏槐要付錢,老中醫說:“我不和殺過人的人有交易,你走吧。”
夏槐從診所裏出來,臉色白得難看。尹舜上來關心道:“怎麽了?”
夏槐強笑道:“沒什麽,想到得喝中藥就想死。”
尹舜接過藥來看了看:“醫生有沒有說這藥該怎麽喝?”
夏槐麻木地重複剛才醫生的話:“一帖藥分三遍煮,一天喝三次,不能忘了,少一次就沒效果了。”
尹舜默默記在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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