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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片刻後,雲不意一片葉子叉腰,另一片葉子長長遞出去給黑貓蹭毛,中間那片朝一側擰去,突出一個口嫌體正直。

可惜即使他有心相助,葉子也還是太小了,秦離繁見黑貓蹭了半天蹭不幹淨,便找自家看熱鬧的老父親借來手帕,給貓貓擦了擦背上的毛。

大概是察覺出他沒有惡意,黑貓挪到他腳邊蹲下,下巴微仰,任由他動作。

秦方托腮垂眼,不知是嘲諷還是感嘆地一笑:“呵,小貓崽子挺會享受。”

雲不意甩掉葉片上的水珠,從秦離繁肩上繞過,枝條尖尖垂在黑貓眼前晃了晃。

“嘿bro,看我。”他語調歡脫,“別光顧着享受,還記得你是來幹什麽的嗎?”

他的奇腔怪調秦家父子是聽慣了的,眼皮子都沒擡,黑貓卻睜着圓溜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他,眼中既有好奇,更有審視。

他在評估雲不意是否值得信任,甚至毫不掩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

可對着兩個人族,它好像就沒有這種顧慮。

雲不意一眼看穿這貓的心思,枝條圍着它的脖頸一卷,葉片在它面前豎起,擺出一副親昵而危險的姿态。

黑貓的身體很明顯僵硬一瞬,繃緊的肌肉幾乎等同于發動攻擊的前兆。

可它将鼻尖湊近雲不意嗅了嗅,便冷不丁放松下來。

“喵嗚……咳。”

柔和的貓叫之後緊跟着一聲咳嗽,黑貓擡爪輕碰雲不意的草莖,吐出低沉悅耳的人聲:“抱歉,事關性命,我不得不如此謹慎。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說完,它人立而起,沖盆裏的雲不意真身抱拳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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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不說,這個禮行得有點可愛。而除了可愛之外,神韻氣度跟那位阿棋也有三兩分相像。

就像一個模子套出來的。

雲不意一根枝條環着黑貓脖子,空着的那兩根該喝茶喝茶,該吃點心吃點心,并不因眼前這一幕驚詫。

未開靈智的生靈是不會有執念的,再聰明也沒有。

執念專屬于人,誕生于人的愛恨嗔癡,毀滅于人的愛恨嗔癡。

所以聽到黑貓心聲的那一刻,雲不意就知道它的身份了——它是人,至少曾經應該是。

秦離繁收起黏了些貓毛的手帕揣進袖子,準備帶回去洗幹淨:“你相信我們願意幫你?”

黑貓點頭,小小一個動作都格外優雅:“化身為貍奴之後,我對善惡的感知變得十分敏銳。我能感受到你們沒有惡意,也是真心想知道我的煩難,為我解決困境——雖然這些全都出于另外的目的,但那個目的與我不沖突,也不會傷害到我……們。”

它頓了頓,面露無奈:“想來你們也已經猜到我求助的原因了。”

雲不意“唔”了一聲:“猜到了,與你主……咳咳,與阿棋有關對吧?你希望我們救他?”

黑貓深深看了他一眼:“是的。他正在修煉一種邪術,稍有不慎,便會拖着整座洛安城與他一同下地獄。”

秦方聞言,挑高了半邊眉毛:“細說下地獄。”

話音未落,雲不意的枝條就抽上了他膝蓋,他當機立斷改口:“細說邪術。”

秦方不好笑的玩笑讓黑貓哭笑不得,不過正因如此,它得以松了松心裏緊繃的那根弦,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來。

“事情要從半年前說起,那時,我剛剛染病身亡……”

……

玉家是國都玄辰帝京的第一大世家,傳承五百餘年,歷經兩朝而不衰。祖上出過王侯将相無數,祠堂裏的聖旨和欽賜匾額多得須另辟院落擺放,是人間世界一大傳奇。

然而再傳奇的世家也總有沒落的時候,玉绮芳和玉蘅落運氣不好,正巧趕上了。

這一代的玉家人丁寥落,父輩因為參與奪嫡之争站錯隊伍,在當今天子登基後退隐的退隐,死的死,偌大門庭裏能當家者唯有大公子玉绮芳一人,因此早早就從父親手中接過家主之位,一手操持家族事務。

玉蘅落是他同胞弟弟,兩人自幼一起長大,彼此扶持照料,生死同命,是彼此最重要的人。玉绮芳決定執掌家族,玉蘅落自然不會獨善其身。

他不擅雜務,不通人□□理,卻是武學奇才,便做了兄長的副手,專門負責保護他的安危,順便處理一些髒活累活危險活計,将暗地裏的麻煩事一肩擔了。

玉家家主是光風霁月的君子,是智珠在握的謀臣,家主副手便是他最鋒利的刀,以及唯一能夠放下戒心和責任的港灣。

他們同心一體,故而堅不可摧。

原本玉家衰落,但有他二人撐着,勉強還能維持一些祖輩榮光。然而半年前玉蘅落的逝世卻似一道驚雷,不但劈去玉家半道脊梁,更讓玉绮芳崩潰出走,将家業通通抛給旁支侄子後,便帶着他的屍身遠走他鄉,從此不見蹤影。

……

黑貓道:“半年前遠州的玉家旁系向主家發信,說族中怪病頻發,人死了大半,求主家派人調查和送些物資。因此事着緊,我便親自請纓帶着物資過去了,誰知到那以後才發現這條支脈早在三年前就已死絕,連條狗都沒留下,根本不可能向主家傳信求救。而我還來不及調查清楚,就跟其餘随我同行的人一齊染上了一種怪病,三日乃亡。”

“後來,大約是在兩個月前,我從這只貍奴體內蘇醒,睜眼便看見兄長将我從泥水裏提溜出來,抱回了家。”它看着一只前爪,肉墊收縮,探出鋒利的爪尖。

“我尚未考慮清楚是否告知他我的身份,就發現他在屋裏設了我的牌位,日夜香火不熄,卻不刻名姓。而在牌位之下的暗室裏,放着冰棺封存的……我的屍體。”

一回想起看見自己屍體時的場景,玉蘅落就心情複雜,既為兄長的頹廢和執着痛心不值,又……有一點隐晦的開心。

死去這麽久之後,他惦念的人也一直都在牽挂着他,這對從幽冥歸來,漂泊無依的亡者而言,無疑是巨大的慰藉。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不想和阿棋相認,不願激起他好不容易平息的悲傷,甚至于再經歷一次天人永隔的痛苦。

玉蘅落自覺這樣的心思不妥,便有些心虛地擡頭去看雲不意他們的反應,誰知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兩雙興致勃勃的眼和一片抻直了前傾的葉片,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是臺上吹拉彈唱的手藝人,他們是臺下看樂子的圍觀群衆。

其中一位非人群衆還擺出了随時要給賞錢的架勢,真是……

玉蘅落一回味,頓時半點傷感也沒有了。

雲不意用一片葉子摩挲另一片葉子的底部:“你說他修煉了邪術,具體是個什麽情況?”

“我不清楚。”玉蘅落搖頭,“那邪術練成之後,身上某處會長出一點血色印記,驅使時周身缭繞着黑色成股霧氣,形似漚爛的污泥,散發惡臭。我不知他為何修習此術,只知道随着他修煉時日愈長,性情也變得越來越古怪,從前他待人溫柔和善,不會像方才對你們那般冷漠無禮。”

黑色霧氣,形似污泥,散發惡臭。

兩人一草對視一眼,迅速提煉出重點,随即秦方問道:“那邪術對他身體有害?”

“自然。”玉蘅落嘆氣,“或許你們看不出來,但他的靈魂早已被侵蝕得不成樣子了。”

秦方皺了皺眉,幾度欲言又止,到底沒說什麽。

雲不意則收回繞在玉蘅落脖頸上的枝葉,叉着腰想了一會兒:“我有一個猜測,不一定對啊。你說他修煉這種邪術,會不會是為了……把你救活?”

“荒謬!”玉蘅落瞬間炸了毛,想也不想就駁斥了這個離譜的想法,“人死以後,或入輪回或消散于天地,複活死者乃是天道大忌,從古至今有這想法的人都落了萬劫不複的下場。我兄長才智卓絕,并不會有此癡妄!”

它緊張得好像不是被複活的對象,而是複活失敗跳腳破防的敗犬……敗貓。

“別急着下定論。”雲不意探頭看了一眼天色,很好,天公給面子,馬上黑了,“咱們不妨夜探你兄長家,看看他究竟要做什麽?”

玉蘅落壓了壓耳朵。

秦離繁笑眯眯托着下巴:“你不敢?還是不願意?”

玉蘅落“唰”地起身,邁着小碎貓步跑出船艙:

“走!”

雲不意與秦離繁擊掌。

激将法真好用嘿!

……

月上柳梢,光輝如水。

阿棋在廊下站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黑貓回來,心裏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臂彎間仍殘留着先前擁抱它時毛絨絨暖乎乎的觸感,現在卻只剩一片冰涼。

就像……他擁着小弟冰冷的枯骨那樣。

眼看時辰将近,黑貓還是不見蹤影,阿棋無法再等,只好把柴門開着,自己轉身回了房間。

夜色晦暗,他并未發覺一道纖細的影子游過庭前雜草,貼着牆根攀到了窗下,将一截綠葉探入窗縫裏,如一只暗處的眼睛,靜靜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他對着空落落的牌位枯坐良久,直到香燭皆燃盡,方支起筋骨鏽蝕的肢體,小心而笨拙地挪開牌位與香爐,揭開木制地板,露出底下長方形的空洞。

空洞內嚴絲合縫地嵌着一口冰棺,寒霧缭繞的冰面之下,是一具血肉盡失、色如白玉的骸骨。

阿棋不敢推開棺蓋,正如他的目光不敢落在骸骨身上,生怕接受了現實,就會從自欺欺人的幻夢中驚醒。

他只是木然又冷漠地伸手虛覆在冰棺上,運使內力——

下一秒,濃厚的黑霧從他體內噴湧而出,于半空絞成一股一股,盤根虬結,如巨蟒般圍繞在他左右。

霧氣濃郁過了頭,便呈現出淤泥般油亮漆黑的色澤,磅礴的惡臭宛如大年三十夜裏的爆竹,一炸就是一屋,又臭又辣眼睛,連靈魂都在這種惡臭下泛起了微微的燒灼感。

窗臺上的雲不意憤怒地支起身體。

就是這玩意兒!

就是這讓他癫得差點揮刀自戕的倒黴玩意兒!

爺可找了你太久了!

潛行結束,雲不意瞬間發力,一頭撞破窗戶,如脫缰的哈士奇沖進屋裏,照着阿棋面門就是一記勢大力沉的直抽。

阿棋被抽得倒飛撞在牆壁上,身旁的霧氣也跟着一頓。

雲不意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時機,枝條亮起翡翠之色,靈力奔流在每一根纖維、每一粒葉綠素裏,再如洪流般噴薄而出。

頃刻間,綠光籠罩了房屋,凝固了黑霧,枝條本體則撲到阿棋的跟前,上下左右繞了十五六回,将他五花大綁成了端午節的青葉粽子。

阿棋腫着半邊臉愣在地上,黑霧卻似乎不受他的控制,自發在捆縛自己的綠光內左沖右突,試圖強行掙開。

見狀,雲不意怒上加怒,第二根枝條飛蹿進來,将門也踹飛,對準半空中幾股黑霧噼裏啪啦就是一通抽,硬是抽出了老年廣場抽陀螺組沒他就是損失了一個億的氣勢。

秘技·滾你爹的!

……

柴門外,兩人一貓端端正正站得筆直,聽着屋裏氣吞山河的動靜,誰也沒有邁出勇敢的第一步。

秦離繁一臉天真地問:“阿爹,玉先生,我們不進去嗎?”

秦方笑而不語,玉蘅落面無表情。

良久,前者緩緩說道:“為免綠光罩頂,咱們還是等裏邊那位大爺出完氣再說吧。”

玉蘅落猶豫着問:“那我兄長他……”

“放心,我家靈草先生不會遷怒的。”秦方道,“除了身上綠一點兒,他不會有事。”

玉蘅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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