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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水下有顆人頭,不知被泡了多久,已經腫脹得不成樣子,幾乎看不出本來面貌。

雲不意忍着惡心将其挑上水面,然後果斷棄了那根枝條,在船後的河水裏使勁兒搓洗莖葉,全然沒想這邊的水同樣泡過人頭。

秦方比他還嫌棄,倒是秦離繁和船夫姑娘反應平淡。前者是因為神經大條,後者則是因為見得多了。

船夫姑娘揮動船槳勾過人頭放進船尾的木箱,輕車熟路,看得雲不意目瞪口呆。

她笑了笑,說:“客人們不用緊張,這條河幾乎流經遠州所有城鎮,每年都會添上十幾個亡魂,有的連屍體都找不到。我們這些在水上讨生活的,若是拾到屍骨,就會放在船尾木箱裏,收工後能尋到家人的就送回去安葬,尋不着便藏到山上孤墳堆裏,立一座無名墳,給自己積點兒陰德。”

兩人一草恍然大悟,可算明白每艘柳葉船後拴着的木箱是做什麽用的了。

“可是……”雲不意兩片葉子扒着盆沿,中葉晃了晃,“這裏只有一顆人頭,确定是意外溺水而亡嗎?”

船夫姑娘掬水洗手,語氣平淡:“沒人來找,就只能是意外。”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透出深切的寒意。

雲不意抖了抖,與秦離繁對視一眼,繼而扭頭看秦方。

秦方搖頭,示意不必再問,等到了地方再報官不遲。

一人一草便暫時放下此事,專心等待魚脍上桌。

小插曲結束後,船繼續行駛,從黃昏駛進深夜,繁星滿目,上下一色,不知在天在水。

秦離繁趴在秦方腿上呼呼大睡,雲不意則窩在離裝有人頭的木箱最遠的船頭,兩根細長綠枝有一搭沒一搭地撩水,昏昏欲睡。

船夫姑娘看了看天色,低聲跟秦方說要靠邊停船,等天亮再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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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方剛點頭,雲不意就在半夢半醒間打了個擺子,下一刻,前方一團陰影裏傳出了求救聲。

“救、救命……咕嚕咕嚕……咳咳咳……”

寂靜的夜晚裏,喊救命的聲音尖銳刺耳,還間雜着嗆水和咳嗽聲。

雲不意向正準備往那邊過去的船夫姑娘一擺手,撩水的枝條頃刻間伸展十幾倍,從水下游到聲源處,果真發現一個落水的男人,便卷住他的腰,一把将他扯到船上。

男人上一秒還在呼救,下一秒就騰空而起,吓得咳嗽都停了,落到船上後呆呆看着滿船的人和草,半晌,再次撕心裂肺地咳出聲來。

船夫姑娘趕忙給他遞毛巾和毯子,秦方也倒了杯熱茶遞給他,只有雲不意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臉看,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有那麽一點眼熟。

男人好不容易嗆幹淨氣管裏的水,喝下熱茶裹上被子,泛青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些,只是嘴唇仍然煞白,眼底還有一點血絲。

他略微顫抖着道謝:“多謝,多謝相救。我叫許屏,就住在附近,還請師傅靠邊停一停,放我上去就好。”

說完,還向雲不意拱了拱手。

雲不意繼續打量他,船夫姑娘問:“深更半夜的附近也沒人,你怎會落水?”

許屏拿着帕子擦拭臉上的水:“不瞞你說,我是到這兒夜釣來的,可還沒開始釣,就腳滑從岸邊滑了下去,魚竿魚簍什麽的都丢了,我也在撲騰過程中蕩到了河心,差點兒……”

他苦笑一下,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雲不意的眼神從他臉上挪到脖頸,洇濕的衣領緊緊貼着頸部皮膚,随着他的動作上下拉扯,露出一道明顯不正常的陰影。

這時,睡夢中的秦離繁皺了皺眉,在他爹腿上翻個身,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穩。

秦方安撫地拍了拍他腦袋:“先生不會水?”

聞言,許屏一愣,船夫姑娘則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見他作讀書人打扮,穿着素淨卻也儒雅,忍不住挑了下眉毛。

“是啊,我會游泳的……”許屏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臉色又開始泛青,“那為什麽我游不到岸上去?是腿抽筋了?是……”

他越說越激動,表情逐漸焦慮甚至變得猙獰,脖頸上古怪的陰影開始擴大。

“啪!”

雲不意冷不丁伸出枝條,在他眉心輕輕一抽。

許屏再次怔住,詭怖的神色倒是漸漸平靜下來。

船夫姑娘好像明白了什麽,反應還算沉穩冷靜。她走到船尾開始劃槳,柳葉船慢慢靠岸。

“就在這兒放您下去?”她問。

許屏回過神來,連連點頭:“是,是。麻煩您了師傅。”

船夫姑娘答應一聲,船很快平穩靠岸。

許屏走上岸,作勢将毯子脫下,船夫姑娘卻擺擺手:“裹着吧,夜裏風冷,當心着涼。”

“……”

許屏吸了吸鼻子,微笑着道謝:“那就多謝師傅了。”

雲不意默不作聲地游到船尾,枝條點點那只木箱,見船夫姑娘點頭,便小心翼翼地将其卷起,遞到許屏面前。

許屏又是一愣,糊裏糊塗地下意識伸手接過,剛要打開,那根枝條便輕輕抽了抽他的手。

秦方在雲不意身後适時開口:“回家之後再打開,就當做……這一場萍水相逢的告別禮物。”

許屏抱着木箱眨了眨眼,明明感覺雲裏霧裏,心中卻似有了然之意,讓他接受了這個不太靠譜的理由。

“再見。”雲不意說,“天亮之前一定要到家哦。”

許屏笑着點點頭,攏緊毯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河邊的濕泥慢慢走遠。

片刻後,船夫姑娘抄起木漿玩兒命劃船。

“嗨呀!”她一拍腦門,“這場萍水相逢,我淨虧一只木箱一張毛毯。”

雲不意枝條一揮:“區區伴首禮,能送出去也是好事。”

秦方船夫姑娘:“……噗。”

神TM伴首禮。

……

換了個能瞧見城鎮燈火的地方停船,船夫姑娘屬實是累得不行,裹着薄被子倚在船尾睡去。

船頭懸着一盞燈,漁火點點,燈影映在水底,與波光中的星星交相輝映。

雲不意賴在燈罩上取暖,一小截枝條耷拉下來,尖端一翹一翹的,仿佛在抖腿。

他懶洋洋地開口,遣詞造句一如既往的鬼斧神工:“剛剛那個許屏,就是人頭的‘失主’吧?”

秦方單手拄着下巴,閉目養神:“是啊。他早已是這條河裏的一道亡魂,卻因為失去頭顱而在此迷失,大約在我們到來前的每一個夜晚,都重複着死前痛苦絕望的掙紮。”

這樣的鬼叫做迷失鬼,不常見,必須找回缺失的記憶才能進入輪回。而且遇上的時候也不能點破他已經死去的事實,這樣會使他們陷入癫狂狀态,更難處理。

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将他當成正常人來攀談相處,能不動聲色地助他找回記憶最好,若找不回來,就順其自然地送走他。

雲不意問:“你說他到了家門口看見箱子裏的人頭,會想起自己已經死了嗎?”

秦方回頭看了一眼船夫姑娘,笑道:“會的。”

會的,因為擺渡鬼已經到了。

……

雲不意三人在第二天的黃昏抵達水荇鎮。

彼時河上起了大霧,天陰沉沉的仿佛要下雨,天邊一線血紅色的夕陽餘晖看着頗為瘆人,像是一只半睜不閉的眼睛。

柳葉船緩緩靠岸的一瞬間,雲不意聽見船頭響起了銅鈴聲,與遇到老船夫那晚的聲音相似,卻更空靈一些。

秦離繁抱着他下船,秦方一手提着衣擺上岸,另一手掏出一小袋東西,指尖蹿起火焰将其燃盡,随即拍拍手掌,向船夫姑娘行了個禮。

她叉腰立在船頭,爽朗一笑:“多謝了,有緣再會!”

說罷,擡手一揮,柳葉船自動調頭朝霧氣中心駛去。朝向岸邊的船尾若隐若現地顯出一道身影,青衫磊落,綸巾束發,依稀可見是書生模樣。

雲不意:“……咱們跟這群陰間公務員真是有緣哈。”

別的不說,船夫姑娘那身肌肉真的和武德充沛的忘川組很配!

秦方不解:“公務員是什麽?”

雲不意:“……”

秦離繁撓撓頭,完全不知道這兩位在打什麽啞謎。

驀地,天邊一聲滾雷由遠及近,雨沙啦啦下了起來,完全沒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雲不意連忙回神,枝葉伸長舒展,在秦方和秦離繁頭頂織成傘狀,将雨水牢牢阻隔在外。

秦方那邊的綠油油,秦離繁這邊就是青紅色,像綠葉裏夾雜了零星小花兒,差別待遇十分明顯。

秦方在秦離繁的偷笑聲中嘆了口氣。

有雲不意在,遮雨的問題順利解決,兩人一草正要進鎮,不遠處突然響起沙沙的腳步聲。

一道身影分開雨流走來,一身白衣,撐着油紙傘,傘面上的潑墨山水幾乎順着水珠淌下,染上他不着塵埃的衣角。

雲不意如有所感,揚起主莖望過去,那人正好也看過來,傘柄斜倚肩上,一把長發高高束起,微卷的發尾自肩頭滑落,眉目微斂,眼睫稍垂,神情如唇色一般蒼白寡淡,卻意态從容。

他站在雨裏,如同自成天地。

秦方沖着他微笑:“許久不見了。是來接我們的嗎?”

“不是。”少年冷冷淡淡地搖頭,聲線清澈如泉,悅耳中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厭倦。

他擡起另一只手,提着個籃子,裏面放了不少紙錢。

“我來燒紙。”

秦方圍笑:“……”

這話聽着像是要給他燒紙。

少年眉睫微動,似乎察覺了他的想法,慢吞吞地補充道:“我遲早是要死的,先給自己燒一點到下面,存着。”

雲不意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連綿不絕的雨,再看了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秦方好友,“啧”了一聲。

少年歪頭看他,黑漆漆的眸子凝聚起一點亮光,整個人看着精神了一點,不再那麽散漫。

雲不意兩片葉子交叉作抱肩狀,也一本正經地問:“怎麽存?我給秦方也存點。”

秦方:“……”

能不能盼他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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