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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床榻上的女子說出“無私的醫者”幾個字時, 并非真的認為雲不意是沒脾氣的人,所以在他靠近為自己處理傷口時, 她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她很清楚自己這事做得不地道,但她更清楚自己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拿別人性命換自己活命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因此心中只有警惕,而全然沒有逼迫威脅雲不意的愧疚不安。

雲不意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只掏出了針線包,其餘止痛、止血的藥物一概不取,生生将她腹部的創口一針一線縫合, 滿手沾了濕滑黏膩的血。

旁邊的葉循方玥看得面頰抽個不停,他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女子痛得面色慘白,身體戰栗,見他神情平淡故作不察, 也只好咬牙忍着。在幾次要自行動手點穴止疼,卻被他好似不經意地擋回去後,便不再嘗試。

她看人一向準, 辨得出這位小先生表面四平八穩, 內心極有氣性, 而且确實在認真替自己治傷, 只能認下他的小小報複。

“酒、藥、繃帶。”雲不意掐斷縫補傷口的線,朝身後伸手。

葉循與方玥對視一眼,默默将三樣東西遞上, 雖然理應如此, 可不知怎麽竟有種矮他一頭的憋屈感, 仿佛被挾持要挾的人不是他雲不意,而是他們三個。

雲不意并不在意他們的想法, 将烈酒澆在女子的腹部沖掉血跡,在她隐忍的悶哼聲中用火烤融了藥膏,均勻抹于上方。

因他并未刻意放輕力道,女子疼得滿頭大汗,幾次作勢要伸手阻攔,卻被他淡淡的一眼掃了回去。

大概是天下人族的共性,傷者病患在大夫面前,總是要弱勢一大截。

“好了。”

将繃帶尾端打成一個松垮且漂亮的蝴蝶結,雲不意搓了搓指腹上半幹的血跡,施施然起身,從床前退開。

他一動,本就高度警戒的葉循下意識握上刀柄,方玥反應稍慢,看了看身前人單薄卻挺拔的背影,又望向床上的女子。

女子早已疼麻了,沖他們微微搖頭,然後用虛弱的氣音對雲不意說:“今日之事還請先生保密,就當從未見過我們,否則性命難保,勿謂言之不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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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不意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實笑出了聲。

把手揣進衣袖,雲不意環顧這間狹小卻裝潢溫馨的屋子,問道:“這家原先的主人呢?”

女子蹙眉,還沒來得及回答,葉循便在他身後陰恻恻地說:“自然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

“……”

女子和方玥嘴角一動,表情有瞬間的複雜。

雲不意心下了然,回身微笑颔首:“很好。你很快也會去你該去的地方。”

說罷,他再不看屋內三人,揣袖邁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門。

葉循為他似乎意有所指的話語狠狠皺眉:“姑娘,可要屬下悄悄跟上去除了他?”

女子橫他一眼:“我曾說過少造殺業,我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嗎?”

葉循不服,梗着脖子道:“姑娘太心慈手軟了些,幹我們這一行的有個準則,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姑娘今日發了善心,明日說不準就會死在自己的善心之下!……”

“放肆!”

方玥的厲喝打斷了他的話,長劍锵然出鞘直指他咽喉:“你敢對姑娘無禮!”

“我……”

葉循橫眉立目,似乎想再辯駁幾句,可只說了一個字,喉嚨就像被什麽堵住似的,發出嗆咳和咕嚕咕嚕的雜聲。

他捂住脖子,眼睛像青蛙凸瞪起來,胸口起伏,大張着嘴急促地喘息,發出破鼓風囊那樣的呼哧聲。

女子和方玥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葉循摔倒在地,按着咽喉蜷縮成蝦米狀,身體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陣後,大口大口往外吐青黑色的淤血。

“葉循!”

方玥急得把劍一丢就要上前查看他的狀況,卻聽見女子喝住了她:“別靠近他!”

方玥一愣,就這短短的片刻功夫,葉循已經斷氣了,身邊的血塊正緩慢洇開粘稠的痕跡,像他漸漸流逝的體溫。

兩人都被這一幕驚住了,背後泛起森森涼意,尤其是床上的女子,只覺得自己也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本以為是抓了位妙手回春的柔弱大夫,沒想到人家确實妙手回春,卻根本和柔弱不沾邊……”女子喃喃道,“此回,是我看走眼了……”

方玥眼圈泛紅:“姑娘,那個人……”

“別想着殺他報仇的事。我們連他是如何置葉循于死地的都不知道,你難道有把握自己的劍一定快過他的手段?”女子說着,心緒難平之下,低低咳嗽出聲,“把葉循葬了……他殺掉了這家的夫妻倆,有此下場,是因果,也是報應。”

“……”

方玥無言以對,目光投向葉循,卻驚駭地發現他的屍體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融化。

少頃,地上只剩下一灘形狀詭異的……不知名痕跡。

女子冷笑:“……夠狠。”

……

從巷子轉進大路,雲不意撐傘的手一僵,傘前露出一片青白色的衣角,攜風帶雨地卷進他的視野。

冷天道把傘倚在肩上,左手挽過傘柄端着豆腐花,右手拿勺子舀着底下的紅糖水,豆腐花已經半涼,他卻只動了一口。

“先生好漂亮的手段。”他道,“醫術精湛,毒/術也很精湛。”

放在從前,雲不意聽到他這樣散漫的語氣就來氣,總惦記着舅甥初見時他對自己的近乎誅心的精準評價——

天資驽鈍,學而不成,于世間無害無利,不過紅塵裏一抹過眼雲煙罷了。你這樣的人,做不成當世名醫,也接不了義軍重任,趁早去休。

歷經生死與人世無常之後,雲不意自然能領會這番辛辣言辭裏包含的規勸與關懷之意,他希望自己遠離紛争和不必要的擔子,只不過因為學不會好好表達,所以每一個字都像針紮似的刺耳。

到此刻,雲不意早已不會為他人的态度而心起波瀾,有師父和父親帶來的沖擊在前,和冷天道的重逢也無法讓他有多少情緒波動。

只是乍然從這個只會挖苦自己的人口中聽到一句不加掩飾的贊賞,還是令雲不意吃驚了一瞬。

原來他會好好說話啊?既然如此,何必對着自己的血親嘴下不留情呢?将關懷擔憂飾以鋒利的口舌,只會讓情感變質的道理,他這樣的聰明人難道不明白?

還是因為遲早要分別,不如在相遇之時便免了感情培養,好省去日後的心傷?

雲不意的腦海中一瞬間轉過千萬種念頭,面上卻仍是淡淡的:“先生與我并不相識,此話應做何解?”

“怪我多事,方才在集市上瞧見一只兔子被不懷好意的豺狼引誘家去,便起了當一回英雄的心,跟了過去。”冷天道咽下紅糖水,輕輕一笑:“誰曾想兔子亦有鋒利的齒牙,将豺狼反殺了。也是一樁奇聞。”

雲不意自然聽得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微笑着繼續邁步:“我是醫者,有傷患在前,能救便一定會救。但在成為醫者之前,我是我自己,我有我的脾氣,對該殺之人亦不會手下留情。”

冷天道跟在他身旁,隔着他刻意傾斜的傘面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覺得他的口吻與自己略有些像,但要更加柔軟,透着一股子并不世故的圓滑。

“醫者不都是佛陀般的人物?”冷天道嗦了一口豆腐花,“見笑,這說法不是我提的,是我一位朋友提出的。”

“佛陀亦有金剛怒目相,什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都是世人的曲解。”雲不意拈指一拜,“豈不聞,佛家對惡人真正的慈悲,是送他們親上西天,受佛祖度化。”

冷天道輕輕笑了起來:“我喜歡這個論調。來日跟好友辯難又多一個觀點,善。”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一條分叉口,雲不意要往左,冷天道要往前。

分道揚镳之際,冷天道停下腳步,戳了戳雲不意傘面上昂首欲飛的青色巨鳥。

“我再多問一句,先生不怕今日枉救惡人?”

“如果大夫行醫時要辨認每一位病人的善惡,那世間醫館早就全部關機大吉了。”雲不意步履一頓,緩緩轉身與他相對,面容年輕稚氣,卻有一雙古井無波的眼,“那二位姑娘并未在我面前行惡事。若她們真是惡人,我能救,當然也能殺。”

“……”

冷天道靜靜凝視着面前的少年,他微一颔首,提着衣擺邁過水坑,朝左手邊的道路走去。

目送他清瘦的背影沒入遠方煙雨,冷天道倍感新奇的同時,心底忽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

這兩種感覺并不相融,甚至不像出于自己,仿佛自己體內沉眠着另一道意識,在這一瞬間被這個背影觸動,同時将這份痛楚傳遞到了他心裏。

冷天道深吸一口氣,壓下雜亂無序的思緒,回想着家中病重的小妹,眸光暗了暗。

“你我很快會再見面的……‘無私’的醫者。”

……

重新買了兩碗豆腐花,雲不意行至家門口,就見屋檐下站着一道颀長身影。

是雲長生。

以長生為名的少年有着仙人般的氣質,矜貴冷淡,超然出塵。

他今日穿了一件藍白色的長袍,頭發一絲不茍地束起,幾绺碎發半遮眉眼,幽深的瞳眸清寂而平和。

看見雲不意走來,他的目光也随之落到雲不意身上。這一眼份量沉沉,又極具穿透力,好像可以剖開雲不意的僞裝,直望進他心底。

“先生。”雲長生拱手,指間挂着幾服藥包,“我照藥方抓了藥,但不通醫理,特來請你檢查是否無誤。”

“……”

雲不意眼神一晃,過往被師父檢查功課的痛苦歷歷在目。現下雖然情況不同,氛圍卻很相似,他幾乎是馬上就變得緊張起來。

“……進屋吧。”他緊了緊握傘的手,故作平靜地上前推門。

然後在跨過門檻的時候絆了個趔趄。

“先生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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