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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太順利了。

雲不意坐在庭前謄抄醫書時, 腦海中冷不丁冒出四個字。

是的,這一切都太順利了。

他想解決為師父和父親的情誼埋下隐患的“故友之死”, 他們便自發帶着雲團上門求救。

他想治愈導致父親死于戰場的舊日陳傷,父親與母親便一受傷便登門求醫。

他不知舊事內情卻想知道,舊事的親歷者便親口将真相告知,甚至演練給他看。

雲不意有些恍惚地想,此番歲月回轉,與其說是他改變了什麽,彌補了什麽,不如說因為他想改變, 想彌補,所以所有事情都朝着最好的方向發展。

我思故我得嗎?

雲不意忽然想到這句話,雖然句式怪異,卻很是符合現狀。

他正沉吟着, 大門冷不丁被人拍響,門外的常谙一面拍一面大聲說道:“小先生,小先生?我們又來找你換藥啦!”

“……”

雲不意無奈擱筆, 過去開門, 就見冷焰左手被繃帶吊着, 右手在門上拍打, 滿臉無語。

傷口受創的常谙則坐在輪椅上,作為她的聲替喊得中氣十足,精神抖擻, 絲毫沒有重傷之人的自覺。

冷天道與雲長生站在輪椅後方, 不知商量着什麽, 看見雲不意,倒是默契地同時緘口, 還一左一右拽了常谙頭發一把。

“哎喲!”常谙的臉皺成老苦瓜,“你們說話就說話,別總是一言不合就上手,給我留點當大哥的尊嚴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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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法為你留不存在的東西。”雲長生推着輪椅進門,經過雲不意身旁時向他禮貌颔首,“小先生。”

雲不意回以微笑,并無視了後面跟來的冷天道:“常先生,你作為殺手組織的目标,總是這般高調,每日招搖過市,當真沒問題嗎?”

冷焰不知是不是太聽她兄長的話,對雲不意格外信任,甚至到了知無不言的程度。

她答道:“小先生放心,這是我哥的計劃,拿這蠢東西當餌釣魚呢。”

雲不意不笨,一轉念便明白了:“你們想釣出更多接任務的殺手,再讓他們任務失敗,好為冷姑娘之前的失手打掩護?”

聞言,冷焰訝異又驚喜:“小先生,常人得知此法,最先想的是用他釣出幕後想取他性命之人。你是如何直接跳過第一層,往深裏想的?”

因為比起知道兇手身份,我更在意你們的安危。

這個念頭從雲不意心頭流過,面上卻只是一笑:“我的思路一向與常人不同。所以,你們的釣魚行動可有成效?”

說着,他半是試探,半是試驗地在心裏想:希望是有。

“當然有啊!我都做出這麽大犧牲了,再沒有成效像話嗎?”常谙在輪椅上抖腿,仿佛心中住了一臺縫紉機躁動的靈魂。

“你犧牲什麽?”雲長生反問,“計劃是天道想的,解決殺手的人是蘅落,你只負責坐在輪椅上被我推着在大街小巷中行走,何來犧牲一說?”

常谙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厚臉皮道:“在輪椅上坐一天也很累的好嗎?更何況我還是傷員!”

雲長生優雅地白了一眼,為免被氣出好歹,索性轉移注意力,四下打量,無意間将目光投向雲不意書案上的茶水。

粗瓷茶壺,杯盞甚至是陶制,至于內中盛着的茶水,不必說,跟街邊小攤兩三文一大碗的粗茶沒甚區別,說不定口感還要更粗糙苦澀些。

畢竟……

雲長生看向雲不意,他正蹲在常谙面前為其換藥,手上動作輕柔仔細,可見醫術精湛,也頗有修養,與那一身樸素的布衣幾乎稱得上格格不入。

畢竟,他這位“小先生”一看就不是擅長對自己好的人。

想着,雲長生的衣袖掃過案旁軟墊,非常自然自在地坐了上去,将壺中殘茶潑向角落,從袖裏取出了一袋茶葉。

雲不意對此毫無所覺,幫常谙和冷焰換完藥,他擦擦額前的薄汗:“你們的傷恢複情況不錯,再到我這兒幾天,之後就能自行在家換藥了。”

冷焰摸了摸繃帶末尾的蝴蝶結,像在撸兔子耳朵,笑得開懷:“那我可以帶着藥到小先生家裏換嗎?不牢小先生動手,我可以自己來。”

雲不意無奈:“這是為何?”

冷焰擡頭看他,唇角笑容燦爛得令他心頭一跳:“因為我喜歡這裏。這個地方有讓我安心的氣息。”

“……是嗎?”雲不意笑了笑,“病人的心情也會影響傷口恢複,随你吧。”

話音剛落,他的耳畔忽然掠過一道水流入盞的清響。與此同時,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袅袅蒸騰,聞之神清目明,讓在座衆人都精神一振。

雲不意回頭,就見雲長生不知何時坐到了自己的書案後方,用旁邊的泥爐燒水,在粗瓷壺中烹茶,分明是來客,卻比此間主人更坦然自在,該怎麽說呢……

是他印象裏的師父做得出來的事。

嗯,印象裏。

雲不意摸摸鼻子:“雲先生?”

“我觀小先生事務繁忙,又要給不省心的病人醫治,又要整理藥草,又要謄抄醫書,想是需要熱茶提神。”雲長生斜了旁邊兩位不省心的病人一眼,将倒好的茶遞給雲不意,“所以自作主張為你煮了一壺。”

“多謝。”

雲不意連忙接過,茶水入口,溫潤中帶着一絲清冽,如同口含冰片甘草,确實對提神有奇效。

“慚愧。”他眯了眯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擅品茶,說不上什麽有見地的評價。”

雲長生繼續倒茶:“無妨。你喜歡就好。”

常谙伸手試圖蹭一杯:“長生,我……”

“閉嘴,手收回去。”不等雲長生回答,雲不意板起臉,看也不看他,“傷勢痊愈之前,茶酒你都不能沾,口渴就多喝熱水,熱水包治百病。”

常谙“嗖”一下縮手,冷焰也因為他肅然的語氣縮了縮脖子,慶幸自己沒有常谙嘴快。

媽耶,好兇!

冷天道倚門冷眼旁觀,見屋內除自己以外的三人都被那個眉眼溫柔的少年制得服服帖帖,心中想笑。

他終于不像個被人生目标操控的提線木偶,而有了生氣。

……

午後,雲長生推着輪椅上的常谙上街“釣魚”,冷天道跟随策應,院子裏只剩下雲不意和冷焰,一時靜得針落可聞。

冷焰靠坐廊下搖椅上打盹,那裏原是琦姨的寶座,但琦姨這幾日都在女兒家,所以便宜了她。

雲不意繼續抄寫醫書,這回有雲長生泡的提神茶,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只是仍時不時因搖椅晃動的“吱呀”聲出神。

他一出生,母親便力竭去世,直到與父親重逢,才知曉母親的名字和長相。可惜那時天下大亂,他的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無人同他說過母親的過往經歷,因此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母親”二字對他而言,只是一個莊嚴神聖卻陌生遙遠的名詞,一個如神祇般觸之不及的概念。

如今,他與年少的母親重逢在她最無憂無慮的年歲,“母親”二字同樣沒有落到實處,他與搖椅上的女子可以是醫生與病患的關系,可以是相談甚歡的朋友,更可以是擦肩不相識的過路人,但……

雲不意張嘴,試着無聲喚一句“母親”,卻遲遲喚不出口。

他苦笑一下,并未發覺搖椅晃動的聲音停了,直到身後襲來一陣藥香,女子清瘦的身影從頭頂垂落,他才倏然驚醒,看向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的冷焰。

她似乎對他抄寫的醫書很感興趣,背着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彎腰查看。

雲不意有些不自在,正要往旁邊退開,就見冷焰伸出食指按在“冷骨風”的“冷”字上。

她的指甲幹幹淨淨,沒有塗蔻丹,像一片修剪圓潤的冰。

“這個字怎的缺了一筆?是落筆太急寫錯了?”

冷骨風又名萍蓬草,一種草藥。

雲不意微微笑道:“此字撞了家母閨名,故缺筆諱之。”

“原來如此。”冷焰笑眯眯點頭,“避親人諱這種小事,哪怕是讀書人,也有很多都不做了。你還記着,想來一定很愛自己的母親。”

從心底反上來的酸澀令雲不意咽喉塞痛,他輕輕點頭,說:“我當然愛她。”

冷焰粲然一笑,順勢坐到他旁邊,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指着醫書上陌生的藥草名字與藥方,問他那些是什麽、有何來歷、有何用處。

這嚴重拖慢了雲不意的謄抄速度,他卻絲毫沒有不耐煩,有問必答不說,在遇到生活中常見常用的藥草時,還會展開多說一點。

若是母親日後免不了逃亡,這些常識說不定能幫上他的忙。

雲不意天真又悲傷地想着,講解得越發認真仔細。

他卻未發現,冷焰的提問雖沒停過,目光卻長久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她詢問這些的目的,只是為了轉移雲不意的注意,好教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地看看他。

廊外陰雨連綿,更遠處,有人撐着一把黑色的傘立在街角,傘身遮面,傘上用金色顏料塗抹着一枝一枝無名的花,雨水從枝頭滴落,那些花也似濡濕着盛開,驕傲孤矜。

撐傘之人擡手,傘下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他似乎朝雲不意的住處望去一眼,邁步要朝那邊走,但雨聲裏突然多出的利刃出鞘聲讓他止住了腳步。

“真麻煩。”

男人嘆了口氣,聲線低沉,他握住傘柄的手一旋,傘面飛轉,雨水朝四面八方疾彈而出,化作最銳利的刃鋒,裁開雨幕,也裁開蟄伏暗處者的身軀。

院子裏,雲不意正在給冷焰講車前草的典故,冷不防嗅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扭頭望向門外。

血的味道……不會是雲長生他們釣魚釣劈叉,讓殺手找上門了吧?

雲不意說了一句“稍等”,正要出門查看,冷焰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诶,別急。”冷焰順手捋了捋他的頭發,“外面有人守着呢,別擔心。”

有人守着?

雲不意一愣,下一刻就想起方才雲長生提到的那個名字——蘅落。

蘅落,玉蘅落。

他出生前就認下,結果到死也沒喊過一聲的……義父?

也不知道為什麽,雲不意把玉蘅落的名字跟義父這個身份聯系起來後,就感覺渾身別扭。

總有一種被占了大便宜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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