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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說一句話的時間, 在生命的盡頭,你會說什麽?

冷天道把說話的機會交給雲不意, 雲不意選擇舒展枝葉,沖他比了個頂天立地的中指。

他低低一笑,似乎想要開口,醞釀完畢的天罰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在一聲席卷天地的巨響後,從洶湧滾動的黑雲裏劈落。

“讓開!”

雲不意将冷天道抽到一邊,周身靈光閃爍,主動迎上那道梁柱粗的銀雷, 樹冠撐天蔽地地舒展開來,枝葉交錯細密,就像一柄張開的巨傘,跟速度極快的雷電正面相對。

冷天道一皺眉, 硬是在空中剎住沖勢,再度飛回雲不意身側,甚至想突破他的樹冠直面天罰。

正在這時, 天雷劈在了雲不意身上, 剎那間激起電光千萬道, 如飛蹿的蛇蟲, 蔓延過雲不意的每一根葉脈、每一支根系,釋放龐大的熱量與劇烈的沖擊。

雲不意悶哼一聲,樹冠頓時去了大半, 殘存的部分變得焦黑, 冒出白煙, 雖然成功利用體內磅礴的靈力将這道天雷消磨幹淨,但他也因為這遠超料想的劇痛而無意識地委頓下去, 縮小了體型。

然而不等他緩過勁來,天上的劫雲就像受到冒犯般,翻湧得更加激烈,第二道紫色劫雷應時而落,直撲失去樹冠庇佑的冷天道,以及他腳下土地裏的雲不意的根系。

天威煊赫,不容挑釁。

“哼。”

雷劫是所有天罰中威力最大、最兇悍,也最能勾起人族本能恐懼的一種,冷天道卻絲毫不懼,非但不懼,他還跟雲不意一樣,主動迎了上去。

這是入世這麽多年以來,冷天道第一次完全展露真身。

他的雙眼與長發都變為烈日般的金色,頭頂立起的耳朵褪去獸形,變成如鹿角那樣,卻更加繁複的枝杈狀頭飾。

頭飾上隽着大片玄奇的紋路,在夜色下忽隐忽現地閃爍着銀光,乍一看,跟林葳的功德圓環上的符文很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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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的頭飾相比功德圓環,殘缺了很多部分,斷口處沾有血跡,顯得淩亂又慘烈,但頭飾帶給他的仿佛可以吞天噬地的蠻橫氣勢,倒是分毫未減。

冷天道漠然伸手,将那頭飾折了下來,握在掌中一甩,它便發出铿锵輕響,化為等人高的權杖。

他攥緊權杖,如同擲标槍一樣朝着那道劈向自己的紫雷抛去,權杖破空,落在地下的雲不意眼裏,就像神話時代大羿射日的箭矢,與天雷碰撞的瞬間,天空之上炸開了一團猶如太陽爆炸的光芒。

這光芒刺眼,雲不意下意識避了避,再擡頭,就見根本沒靠近劫雷的冷天道面色慘白,白衣上洇出鮮紅的傷創痕跡,轉眼間,大量血液将他的白衣染成了紅衣。

“咳……”

冷天道咳出一口血,身軀在風中搖搖欲墜,好像下一秒就會四分五裂。

“冷天道!——”

雲不意失聲驚呼,顧不上自己也受了傷,旋身化作一道流光沖上去,環繞在他身側。

光芒四散,逐漸浮現在瀕死的冷天道眼前的卻不是看慣了的靈草或靈樹,而是在鬼蜮中驚鴻一瞥的人形身影。

他褪去遮蔽真容的靈光,軀體變得凝練而真實,面上雕琢出精致的五官,掌心有身為人的溫度,垂頭查看時,鬓角的發飾冰涼涼蹭過冷天道的鼻尖,讓他想要追逐和碰觸。

雲不意卻全然不覺自己變成了從前心心念念的人身,他的手有些顫抖地攬在冷天道的肩腰處,手指碰到的不是布料的質感,而是粘稠的血,以及藏在血液下方,那被劫雷餘威炙烤滾燙的傷痕。

這些傷痕之長之深,就差一點,便能将他裁切成無數血肉碎塊。

冷天道張口,吐出的卻不是字句,而是更多的血——他幾乎要把一身的血液都嘔幹了。

無法說話,他便只能轉移目光,看向頭頂的劫雲,和那支被紫雷劈砍得只剩少許殘片的權杖。

連續兩次落雷,劫雲終于不再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翻湧的态勢漸趨和緩,正積蓄最後一點力量,醞釀第三道,也是最後一道雷電。

這次,彌漫于雷雲之中的電流煥發出淡淡的金色,尚未形成,就已有濃烈的死亡氣息壓迫向地。

古往今來,所有殺星、戰星、武星,都在雲層之下光輝閃耀,它們像是在拱衛行道罰惡的劫雷,又像是應時而出。

星輝熠耀裏,無數金色電流彙聚,凝練成一支巨大的金色長槍,槍尖緩慢地探出雲層,威勢淩天,殺意昭彰。

那是真正的代天罰惡之利器,是“劫”字的具象化和推至極端的模樣。

雲不意與冷天道在它的籠罩下,如同兩只可憐又弱小的蜉蝣,不必靠近,它單是釋放威壓,便能将他們碾碎。

雲不意心裏的憤怒也因此升到頂端。

他抱着冷天道站直身,毫不怯懼地直視那柄天罰之槍。

“為人不仁,有法可懲。為道不善,天意誅之。那……”

雲不意眉心光華一閃,似有玄奇印記浮起,又在下一瞬間隐入肌膚。

他冷漠而譏諷地問:“為天不義,當如何論處?”

槍尖驀然前進一截,浩蕩兇勢帶來狂亂的風,吹得雲不意發絲翻飛,袍袖舒卷。

“你答不上來便惱羞成怒,與如今這腐朽呆板的天道沒什麽區別。罰惡利器,不過是個笑話。什麽天道無情,我看是無眼!什麽公正不阿,賞善罰惡,全都是世人編纂的虛言!”

雲不意指着天罰之槍厲喝:“你們和屍位素餐的蠹蟲有何區別!”

“轟!——”

驚雷在劫雲中炸響,原本已經緩和下來的雲層此刻又開始洶湧,真如雲不意所說的——惱羞成怒。

但那把槍,卻是停在了空中。

“當高高在上的天意、天運久了,以為仙道斷滅之後,世上都是蝼蟻塵埃,不配被你們放在眼裏嗎?”

雲不意怒氣更甚,一種深深的失望和惱火充盈在他心間,比起解決自己的生死大難,他現在更想把天道和天罰兩套機制痛罵一遍,狠狠出一口惡氣。

“林家先輩在神話時代披荊斬棘,為人族辟開前路方換得如此多的功德,你們卻讓它們去庇護一個無惡不作的畜生!林家先輩看了都要拔劍逆天,将你們斬了!”

“人間不平事太多,你們不管我就當你們死了,但死了都要從棺材裏爬出來為惡人張目出頭,對得起當年開辟天地,築道立法的建木嗎?當初他就該讓世界陷于蒙昧,讓你們永遠被埋葬下去,也好過今日,你們用他賦予的力量,漠視他子民的苦難,甚至成為他子民的苦難!”

雲不意罵一聲,雷雲就炸一聲,好像在反駁。

然而越到後面,雲層裏的雷鳴就越低,直到他搬出建木大神,雲裏徹底沒聲了,不知是因為尊敬這個名稱所代表的意義,還是終于被斥責得啞口無言。

至于天罰金槍,早已在“林家先輩逆天拔劍”的那句就散去槍身,恢複成金色的電流,靜靜蟄伏于劫雲中。

自開天辟地以來,這大約是頭一次發生天道之下的生靈把天道罵得不敢吱聲,将天罰噴回原形的事。

前無古人,以後恐怕也不會有來者。

雲不意看着偃旗息鼓的二者,怒氣漸漸消退,浮上的是一種荒謬的暢快感。

他把天給罵了,天還不敢還嘴。

這到底是什麽荒誕文學?

難道這就是仙俠世界的魅力?

雲不意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

這時,一直看着他痛斥蒼天的冷天道忽然嗆咳一聲,渾身劇顫,身上的傷痕再次開裂蔓延,卻幾乎流不出血液。

雲不意回過神來,連忙為他渡去靈力,吊住他将将熄滅的命火。

只是他在擋第一道劫雷的時候消耗了太多力量,體內的靈力已經所剩無幾,現在為了給冷天道續命,只能竭盡全力壓榨潛能,将犄角旮旯裏的靈力都搜刮出來,注入他體內。

他并不知道自己因耗力過度,臉色不比冷天道好看多少,更不知道自己額前有道印記正若隐若現,黯淡殘缺,像即将熄滅的燈火。

“雲……”

冷天道注意到了,伸手想要摸一摸,手還沒擡起來就被堵在喉口的血漬嗆到,氣息越發孱弱。

雲不意看見他這副模樣,又着急又上火,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沖頭頂喊:“還看着!?你們制造的麻煩你們不解決,又等着我給你們擦屁股嗎?!”

這一聲咆哮驚天動地,響徹方圓數百裏,簡直比方才的天罰還恐怖。

只見殘存的劫雲一抖,也跟條件反射似的吐下幾道綠色流光沒入冷天道體內,在他的血肉、骨骼、經脈間穿梭縫補,将他差點崩裂的身軀勉強拼合起來。

“就這?”雲不意脫口而出,語氣裏甚至帶了點痛心疾首,“你們好歹也是天道的一部分,怎麽連區區致命傷都治不好?”

天罰:“……”

劫雲:“……”

它們有點委屈,雖然自己确實是天道的一部分,可平時只負責殺戮,何時救過人。

再說了,區區致命傷,你聽聽這是人話嗎?

雲不意反應過來後,也“……”了一下。

不知為何,他剛才好像把天罰當自家狗子訓了,語氣和措辭都差不多,幸好天罰沒有再惱羞成怒一次,又砸幾道雷下來。

雲不意若無其事地低頭,探了探冷天道的狀況,雖說傷勢沒有徹底好轉,但性命垂危的症狀卻是解了,好好休養,總能康複完全。

“……行了,散了吧。”雲不意面無表情地道,“被功德之力帶走的林葳魂魄我會找回,請尊重林家先祖的付出,不要讓他們的身後名聲被一個後輩破壞。”

他攬緊冷天道,垂下長長的睫毛,從冷天道額前掃過。

“那些被林葳害死的人,可也是他們曾經護着的人的後代。”

話語落下,雲不意眉心光華流轉。

那個一直不曾穩定浮現的印記終于完全凝實,是一棵小樹苗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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