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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當天夜裏, 人間各處皆有落雷。

天雷劈下四十二次,損毀房屋土地若幹, 劈傷二十二人,死一百餘人,舉世震驚。

各地府衙天還沒亮就開始出動,救治傷者、安葬死者,順道把遭雷劈的地方裏裏外外探查個底朝天。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結果把他們吓了一大跳。

這四十二個地方竟然全部都是見詭組織的據點,死傷的人則是頭目和資深成員, 手上沾有人命,犯下過諸多惡行。

至于據點內其他成員,雖然受到驚吓,但他們有的剛加入不久, 有的沒能力行惡,底子都還算幹淨,因此并未被雷劫所傷。

那些地方官員哪見過這種奇事, 連忙彙總上報, 請求朝廷派更高官職的大人們下來處理。

原本要被安葬的死者都放到了停屍房和義莊, 傷者除格外嚴重的留在醫館, 其餘的都在處理好傷口後關進牢房,和那群沒有受傷的組織成員分開關押。

之後一段時間,人間王朝因為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各大茶樓酒館的說書人迎來了生意高峰, 苦于沒有靈感的話本作家也紛紛靈思泉湧, 一月內上新話本高達十餘本。

天道罰惡一事,從百姓的幻想中走進現實。這令很多人精神振奮, 也令一些人寝食難安。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且說回仙冢。

殘存的功德之力将林葳的魂魄卷回昏雲山後,徹底消散,林葳的魂體如一陣将散的霧氣,飄到了冰棺之前安放的位置,靠坐下去。

樹蔭下微光一閃,天狗從虛空裏緩步踏出,它深邃的眸子平靜注視着林葳,并不為他的現狀惋惜,也沒有對他做過的事表示深惡痛絕。

正如它自己所說,它活得太久,又是陣靈,對于他人的生死苦樂早已不剩多少共情和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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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僅有的一點難過,甚至不是為了林葳,而是為了曾經為人族鞠躬盡瘁的林家先祖。

林家的血脈,今日真正要斷絕了。

不過,林家先人若能看到這一幕,知曉林葳的作為,他們大概會覺得斷得好吧?保不準還會可惜,怎麽執刀的人不是自己。

“你要殺我嗎?”林葳的嗓音細若游絲,“天叔。”

天狗原地坐下:“我不殺你。我等他來親自解決你。”

“他?”林葳麻木的表情裂開,露出一絲驚懼,“你是指那個……外形似樹的怪物?不可能!他應該已經被天雷劈得灰飛煙滅了才對!”

“放肆!”

他話音未落,天狗忽然橫眉立目地怒喝道,這聲斥責伴随着強大的靈力波動,險些攪碎他本就不穩定的魂體。

林葳的身體晃了晃:“放……肆?天叔,你知道他的身份?他和你,和仙冢,和早已滅亡的神話時代,也有關系?”

“小子,你不配打聽他。”天狗閉上眼睛,看上去宛若一尊靜止的石像,“說說吧,死之前你還有何心願。如果不過分,我會替你完成,就當全了你我這麽多年的相伴之情。”

“呵。”

林葳冷笑,他想說自己要再活一世,想讓愛人寧唯笙複活與自己逍遙度世,想去瞧瞧天雷有沒有劈死那兩個圍殺自己的人。

他有太多遺憾尚未圓滿,而天狗不可能答應任何一則。

最後,林葳意興闌珊地說:“幫我找回笙兒的身體,我攢了一些可以為她彌補靈魂虧空的力量,或許能令她多活一些時日。”

“你所謂的力量,是從無辜百姓身上汲取的靈魂之力?”天狗問。

“嗯。”

林葳慵懶點頭,絲毫沒有悔意和歉疚,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雲不意正好上到山頂,也正好聽到他的回答,看見他的表情。

一時間火氣直往腦門撞,雲不意太陽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人卻格外冷靜。

“不用麻煩它出面。”他穿過陣法,向為自己打開方便之門的天狗颔首道謝,旋即迎上林葳的目光,“我把你的笙兒帶來了。”

林葳望着雲不意,雖然沒了身體,被毒打的痛苦卻還似靈魂刻印,令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可他很快就破罐破摔地站起身,強撐着煙霧似的魂魄與雲不意對峙:“人間有句話叫人死為大,我馬上便要在你手中魂飛魄散,而且這些魂力抽都抽了,不用也是浪費,你大人大量,能否完成我這個小小的遺願?”

雲不意挑眉。

這個混賬東西居然敢跟他讨價還價?還用自己罪孽的證明來讨?

當即諸葛丞相罵死王司徒的聲音就在雲不意腦袋裏響了起來。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MP3

林葳見雲不意不答,以為他在考慮,那股子奸滑陰毒的性情又冒了頭,懶散地笑道:“我罪大惡極,笙兒卻是無辜的,你這樣的正義人士,也不會忍心斷絕她的生機,不是嗎?”

他沒有任何籌碼,卻有恃無恐,仿佛被寵壞的孩童,天真又惡毒。

雲不意卻笑了:“你怎麽知道我不會?”

這話一出,天狗猛地扭頭看他,林葳的臉色更是霎時變了。

雲不意施施然揮手化出冰棺,在林葳惶恐的視線下屈指碎棺,任由內裏的寧唯笙身軀落在地上。

非但如此,他還将林葳加諸于寧唯笙身上的幻術抹除,露出這位姑娘……不,這位老妪蒼老的面容。

“你想做什麽?!你、你要做什麽?!”

林葳終于慌了,他撲向雲不意,想阻止雲不意接下來要做的事,卻被雲不意一揮袖釘在後方的松樹下。

激蕩的靈力致使雲海翻湧,松風吹拂三萬裏,月色凄寒。

“不!你不能這麽做!住手!——”

林葳奮力掙紮,本就虛弱的魂光在雲不意的禁锢中被他自己撕扯得支離破碎。

可這沒有任何用處,他掙不開,也攔不住雲不意伸手磨滅了寧唯笙最後一點氣息。

早該在百餘年前就腐朽的靈魂,終于得以從這具衰敗的軀殼裏解脫。

魂光如漫天散逸的螢火,穿過雲不意的衣袖,穿過天狗的耳朵,穿過林葳倉皇絕望的眼瞳。

他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生機絕滅,再也支撐不住,這個作孽半生,毫無悔過之意的人,在生命的終末,居然生出了一分悔恨。

不是悔沒有把事做得更絕更滴水不漏,因為他沒這個時間,他後悔得很純粹,也很倉促。

——如果當年他選擇做個好人,今日雲不意是不是就會為他救回寧唯笙?

那樣的話,縱然他身死魂滅,也此生不枉。

……

林葳的死并不如話本子裏的反派們那麽戲劇性。

他沒有訴說自己的不得已和無怨尤,沒有回憶讓人同情的過往經歷,沒有轟轟烈烈的戰鬥和從容赴死的氣魄,相反,他死得充滿不甘和怨悔,非常狼狽。

他甚至來不及想起寧唯笙的身影,就這樣化為一段輕煙,消散在廣闊而幽寂的風聲裏。

但如此結局,何嘗不是另一種戲劇性?

畢竟,有些人是不配得到同情和諒解的。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天狗問靜立一旁的雲不意:“真正的寧姑娘呢?”

雲不意沉默半晌,再擡手,另一具冰棺漸漸浮現,裏面躺着瀕死的寧唯笙。

随着林葳魂魄的煙消雲散,施加在她身上的幻術、吊命之法徹底消失,雲不意正要用靈力為她續上,卻見棺中人的指尖一動,一粒微小靈光從中飛出。

雲不意眉頭一跳,隐約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那粒靈光在半空盤旋一圈,化作一道虛幻得近乎透明的身影落地,相貌秀美的女子溫柔注視着雲不意,向他躬身行禮。

她是寧唯笙,真正的寧唯笙,而非被林葳的執念催生的那道意識。

寧唯笙道:“多謝先生美意,只是,不必為我維系性命了。我在這具身體裏茍延殘喘這麽多年,眼看着他行差踏錯,一念成魔,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這種人生,我實在是受夠了。”

雲不意詫異:“你一直都……”

寧唯笙點點頭:“我死之後,留有些微殘魂,一部分在送給妹妹的木簪裏,一部分在自己的身體裏。對了,還未謝過先生為小妹和桂村所做之事。”

說着,她又行了個禮。

雲不意連忙擺手:“那不算什麽,其實關于桂村和令妹,我也做不了太多。”

寧唯笙微笑着搖頭:“如此足矣。”

不等雲不意回答,她轉過身去,眼神複雜地看着林葳魂飛魄散的地方,那裏的地上有幾片落葉,其中一片正逆着風,歪歪扭扭向她飛來,落在她曳地的裙擺前。

寧唯笙沒有彎腰去撿,也沒有拂開。

“前塵往事已矣。”她喃喃道,“當年的相遇不是一個錯誤——相遇是無錯的,錯只在人心。都說等閑變卻故人心,我卻想着,他若是變心了倒好,也不至走到今日這般田地。”

“癡人……”

話音未落,寧唯笙的身形被乍然而起的清風吹散。

那片偎着她裙角的落葉也逐風而去,消失在雲不意的視線盡頭。

雲不意搖頭:“真是癡人。”

……

山腳下也有個癡等的人,赫然是不肯留在別院養傷的冷天道。玉蘅落以看護他的傷勢為由,同樣強行跟了過來。

雲不意從山上下來,腦海中回放着下山時天狗那異常尊敬的态度,頗為耐人尋味,也為他對自己真身的推測的準确性添磚加瓦。

不過在看見兩個等待自己的朋友時,他又暫時将此事抛在腦後。

無所謂了,不管什麽身份,雲不意都只是雲不意。

“傷口如何?可有裂開滲血?”跑到冷天道跟前,雲不意抱起地上的玉蘅落摸摸毛,随口問。

“沒有。”冷天道搖頭,“還有些疼,但不影響行動。”

雲不意湊近觀察他的表情,見他有些閃躲,卻并無逞強的成分,姑且信了。

“好吧。來都來了,咱們正好找找離繁和秦方。也不知道他們跟那個古古怪怪的秦前輩離開後,現在怎麽樣了。”

說着,雲不意率先邁開腳步,一邊走一邊跟冷天道和玉蘅落說起方才在山上發生的事情。

過了河進入樹林,雲不意催生新的花枝,陪冷天道一起換下墓碑前枯萎的舊花。

玉蘅落還挨座墳墓蹭了蹭,問就是以前看過的神話傳說裏很多仙人喜歡貓,他幫他們實現貓撸人的心願,順帶蹭點仙氣。

這話一出,樹林裏風聲不止,聽起來像咔咔咔的笑聲。

一個時辰後,兩人一貓走出樹林,正環顧四周琢磨着往哪兒找人,忽然東南方傳來一陣巨響,伴随着炸起二三十米高的水浪。

那邊有一片極高極深的蘆葦叢,之前他們只是遠遠看着,只能見到淡金色的葦草在風中搖晃。

直到此刻水浪翻掀,他們才發覺,那裏居然有一座湖泊。

雲不意領着一個重傷人士,一只貓趕到聲源處,只見葦草後方碧波接天,澄藍的湖水倒映蒼穹,宛若兩面相對的鏡子。

鏡子的中央,一架竹筏被炸成碎片,原本乘在竹筏上的人落了水,卻淡定依舊,用标準的、雲不意傳授的手腳并用瞎劃拉式朝岸邊游來。

雲不意定睛一看,驚喜地蹦跶起來:“離繁!離繁!看這裏!——”

水裏的人聞聲擡頭,烏溜溜的圓眼睛朝那邊一望,疑惑的歪頭:“咦?”

怎麽有個漂亮小哥哥站在冷先生身旁,還特別高興地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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