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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捏着荷葉, 雲不意看向水池,卻再也找不到那條胖錦鯉的身影——能看見的錦鯉一條比一條纖細。

若不是水面上還有尚未止息的波紋, 他恐怕會以為剛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

想了想,雲不意将葉片收入袖中,裝模作樣地背着手圍繞蓮池轉圈,實則将靈力如舒展的枝條般散逸至地下,朝寺廟的各個地方探去。

銜荷寺就這麽點大,很快,他的靈力觸角便延伸至寺內幾乎所有角落,除了……蓮池對面的正殿。

他的靈力被擋在了正殿門外, 原因不明。

雲不意步履一頓,擡首望進大殿。

彼時黃昏已過,夜幕四合,寺裏草木深長之處石燈幢幢, 這些光點彙成一條若有若無的長線,悄然彌漫至正殿階下,與殿中的長明燈輝映。

只可惜大殿門窗緊閉, 除了燭火, 從外面幾乎什麽也看不到。

雲不意這時忽然反應過來——哪家正經寺廟會把正殿鎖起來?不都是門戶洞開, 任由往來者入內參拜嗎?

聯想到荷葉上的“快逃”二字, 再加上自己靈力受阻的事,他直覺這座殿宇裏藏着些秘密。

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危險預感, 反倒看着那滿殿的燈光時, 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平靜。

錦鯉的提醒與自己的直覺産生了沖突, 雲不意并不急着判斷誰對誰錯,而是打算先靠近看看。

可就在他擡腿的剎那, 廚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清淡的香味猶如煙塵卷出,絆住了他的腳步。

乍然風起,鬓角的碎發糊了雲不意眼睛,他趕緊扒拉下來,回過頭,就見雲夢端着托盤緩步走下臺階。

他的衣擺掃過階上苔痕,打了個卷,停步時靜靜垂落在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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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也停在他的身旁。

雲不意敏銳捕捉到四周浮動的一縷肅殺之意,可與雲夢四目相對時,他的神情卻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些疑惑。

“施主在院中散步?”

他的問題很平常,雲不意卻莫名生出幾分心虛,原地活動了下手腳:“啊哈哈,是啊是啊,飯前走兩步可助胃口大開,一會兒我便能多吃一點。”

雲夢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飯食已備好,小僧先将它們端上桌,勞施主代我請你的同伴們出來用飯。”

“行,你忙着,我去叫他們。”

雲不意若無其事地揮揮手,調頭朝禪房的方向走去,中途想扭頭看看正殿,可是雲夢的視線在身後如影随形,他便忍下了。

待雲不意風風火火地跑進房間,雲夢才将目光收回,于虛空處頓了頓,沉沉落在不遠處的蓮池中。

池水清澈,鋪着殘荷敗葉,隐約可見三兩條體态修長的錦鯉在水中游弋擺尾,怡然自得。

沒有看到意料之外的東西,雲夢淡淡移開眼,捧着托盤走向池邊的石桌。

素齋剛擺好,雲不意就将冷天道幾人叫出了房間,因時間緊,他沒來得及說方才的經歷和發現,決定吃過晚飯再找機會細說。

衆人落座,不及說話,便被一桌賣相奇佳的素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哪怕是心裏藏着事兒的雲不意,也在這一刻暫時忘卻了煩惱,在雲夢點頭示意可以開動後,美滋滋地舉起筷子大快朵頤。

冷天道倒是察覺了他的異樣,剛才他在院子裏的所有舉動都被冷天道盡收眼底,因此對桌上的美食并不熱衷,除去給他夾菜,多數時候都在安靜思考着什麽。

半晌,食過三巡,吃了七分飽的秦方率先停筷,接着是飯量較小的秦離繁和吃貓食的玉蘅落。

雲不意把肚子填了個半飽,才陡然想到自己對這間寺廟的疑慮,趕緊也擱下碗筷,只是在冷天道遞過湯碗時,條件反射地接了過去。

全場登時只剩個沈鱗還在沒心沒肺地抄底,拿菜湯泡米飯,吃得那叫個潇灑豪邁。

雲夢耐心地等在一旁,雲不意見狀,像是随便找了個話題問道:“雲夢大師,我們難得來一回,以後也未必有機會再來,我想進正殿參拜菩薩,再點幾盞長明燈,不知是否方便?”

雲夢聞言,居然低眉笑了:“施主有心,不過本寺并不供奉菩薩,長明燈倒是可以點,不過,明日再說吧。”

本來雲不意突然提出要參拜菩薩,讓在座幾人都愣了愣,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雲夢的回答一出口,他們就各自反應過來,有的表情微妙,有的若無其事。

“不供奉菩薩的寺廟?有趣。”秦方的試探來得最快,“那正殿裏莫不都是長明燈?”

雲夢搖頭否認,卻沒有說除了長明燈外,裏面還有什麽。

沈鱗咽下嘴裏的菜湯泡飯,仰頭看了眼星空,又把手縮到桌子底下掐了幾下指節,笑道:“此處可是少有的風水寶地,将寺廟選在此處建造,還真是神來一筆。”

聽到這話,秦離繁眉毛一跳,正舔爪子的玉蘅落動作一頓,旋即繼續。

沈鱗是大夫,也是修行者,對占星看相堪輿風水皆略有涉獵——主要是為了賺錢而學——他口中的風水寶地,一般不是對活人而言的那些,而是……墓地。

秦離繁初次與他見面,就聽他誇過秦府的選址是風水寶地,說此地藏風聚氣,适合造墓,被秦方一甩袖打出了門外。

現在又聽他用這四個字形容銜荷寺,秦離繁頓時不安地動了動腿,感覺下一刻腳下的土地就會崩開,露出古時的墓穴來。

雲夢自然不知道沈鱗的誇獎背後藏有何種深意,禮貌謝過他的誇贊,只說選址是上任主持定的。後來主持圓寂,師兄弟們紛紛外出游歷,只有他留守于廟中。

“我說寺裏怎麽只有雲夢大師一位僧人,原來是這樣。”雲不意象征性地附和幾句,然後話鋒一轉:“那正殿裏不供菩薩,供誰啊?”

“諸相非相,只要心中有佛,何必管廟宇裏塑了什麽金身。”雲夢淡淡答道。

他的回答可以說非常符合世人對佛門的刻板印象,挑不出錯處。但落在衆人耳裏,卻隐隐有幾分違和。

他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正殿裏有什麽”這個問題,而這種回避本身就很不佛門。

雲不意喝了口湯,正琢磨着如何從雲夢嘴裏再打聽點情報出來,就聽見始終一言不發的冷天道忽然開口了。

他說:“銜荷寺之名,倒讓我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則故事。”

冷天道剛出聲,雲不意幾個就齊刷刷向他投去目光,不自覺把套話的希望放在他身上。

雲夢神色不變:“是嗎?什麽故事?”

冷天道以眼神示意雲不意稍安勿躁,随即開始慢慢講述。

“菩提尊者座下有一弟子,名喚銜荷。他本是蓮池中一尾錦鯉,一朝悟道後修成正果,深受尊者喜愛。”

“然他在尊者身旁修行多年,卻始終未有寸進。師兄弟們以為他的修煉出了問題,就去找尊者求助。”

“菩提尊者拈花垂眼,說道:‘銜荷所修者非禪非道,而是修己。他得道那日便已誤入歧途,多年以來心志不改,自然修行無進。然而他若移情改性,情況也不會比如今更好。’接着,菩提尊者讓自己的一衆弟子們看了銜荷當年得道時的場景。”

“他以魚身化人,從水下走來,環繞周身的金光恢宏燦爛,但他的眼底空無一物。”

“他向尊者行禮,說:‘弟子愚鈍,但求尊者解惑。弟子曾聽聞魚兒的記憶只有七瞬,七瞬後便忘卻前塵,如再造新生。可弟子遁入空門,苦修佛法,為何始終勘不破紅塵諸事?仍然執念于情?’”

“尊者并未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他:‘往事歷歷在心,如果讓你帶着得道後的心境與記憶回到過去,再做一回選擇,你當如何?’”

“銜荷沉默半晌,垂首道:‘弟子願永堕混沌,甘受七瞬一輪回,仍于雨夜……為他銜荷。’”

故事不長,冷天道平鋪直敘說來,不加以絲毫修飾,卻讓夜風漸冷漸寒,讓雲夢的眼瞳漸深漸暗。

雲不意看看冷天道,再看看雲夢,心裏頭想的卻是——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這個謬誤居然傳到異世界來了?

不過一轉念,他又為故事裏銜荷最後的回答所震懾。

執念,又是執念。

一路行來,雲不意遇到過太多執念深重的人事物。

從最早的玉绮芳為向生死之道奪回玉蘅落的性命而修習邪法,異化成怪物,到寧唯萍為讓桂村村民魂魄得到解脫憑一點殘魂滞留塵世數百年,再到林葳替所愛之人争命的瘋狂和不擇手段……

執念二字,幾乎串起雲不意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經歷,但直至此刻,才被冷天道一個故事點明。

故事中的銜荷已經修成正果,然而成了佛也沒能得到大自在,他心心念念的仍舊是某個雨夜,還是鯉魚的自己為那人銜荷避雨之事,偏執深重到了菩提尊者也渡不了,更說出移情改性只會比堅守此心更糟糕之類的話。

——永堕混沌,甘受七瞬一輪回,仍于雨夜……為他銜荷。

這麽強烈的執念,世上若是真有銜荷這樣一個人,像故事那樣得了道還好,如果沒有得道……

會不會變成第二個林葳?

雲不意看着雲夢似有深意的表情,頓時覺得三叉神經突突地疼。

沈鱗停了筷子,和秦方對視一眼。秦方微微搖頭,他則點點頭。

秦離繁将玉蘅落抱在懷裏,一人一貓用眼神交流,情願拿手比劃也不肯打破此刻的寂靜。

直到冷天道低低咳嗽出聲,空氣中那讓人窒息的靜默才終于被打破。雲不意給他拍了拍後背,他順勢抓住雲不意的手,攏在掌心。

“諸相非相,是以不見神佛,才見神佛。既然如此,正殿裏供奉着并不重要,畢竟,它終究不是它。”冷天道朝雲夢微笑。

“就如銜荷得了果位,也再回不到那個雨夜,變不回那條鯉魚,看不見那個人。他勘不破的不是紅塵諸事,是紅塵諸事裏,處處都有的那道影子。”

雲夢安靜半晌,笑了笑:“很有禪意的故事,受教了。”

冷天道擺手,将冰涼的指尖蜷進雲不意的指縫:“貴寺以銜荷為名,讓我無端聯想,見笑。”

“巧合罷了。”雲夢平淡站起身,衣擺掠起凜冽的風,“既已飯畢,諸位便回禪房休息吧,小僧收拾完碗筷,也要回屋做晚課了。少陪。”

雲不意紅着耳朵站起身,倒也沒有甩開冷天道的手:“大師,需要幫忙嗎?”

雲夢搖頭,将餐盤碗筷堆疊在托盤裏,端着走向廚房後的水井。

衆人對視一眼,也沉默地向禪房走去。

……

“你說你的靈力探不進正殿?”

回到禪房,雲不意剛把自己的發現告知衆人,秦方便一揚眉,直接揪出最關鍵的信息。

雲不意的實力可是經受過天罰檢驗的,在當下這個仙道寂滅,道法沒落的年代,可以說無人能出其右。

那正殿裏的東西什麽來頭?居然可以将他的靈力阻擋在外?

這下別說雲不意,就連玉蘅落都開始好奇,從秦離繁懷裏探出頭來:“探查的靈力被阻,你沒有試試直接進去,或者強行突破?”

雲不意望出窗戶,正殿中燈火長明,說要回屋做晚課的雲夢站在裏面,身影映于窗紙,被拉得很長。

他聳聳肩:“想試來着,沒來得及。”

秦方敲了敲桌面:“天道,你在飯桌上說的那個故事是你編的,還是切實存在?”

冷天道無奈:“我不寫話本,沒有臨場編故事的能力。”

話音未落,他掩唇咳嗽幾聲,沖雲不意揮手:“夜裏涼,別在窗邊吹冷風,過來坐。”

“哦。”

冷天道的語氣熟稔親昵,讓雲不意幻視前生的家裏人,下意識答應。

等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乖乖關窗走到床邊坐下了。

秦離繁眨巴眨巴眼——诶?阿意幾時這麽聽話了?而且他不怕冷啊。

玉蘅落瞧他一眼,眼疾手快地把毛爪子按在他差點發問的嘴上。

看破不說破是一種智慧,不摻和熟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對誰都好。

雲不意反應過來後莫名有些尴尬,撓撓鬓角,轉回正題:“這個故事有什麽問題嗎?不能因為故事的主角叫銜荷,就覺得此銜荷與彼銜荷一定有關系吧。”

秦方板起臉在他額前輕輕一敲:“冷風把你的腦子吹壞了?雲夢聽故事時的神情說明這個故事對他而言不僅是故事,佛門并沒有一位銜荷菩薩,但不代表世間沒有銜荷這個人。”

雲不意揉揉額頭,雖然無言以對,但還是理不直氣也壯地回踩了他一腳。

“永堕混沌,甘受七瞬一輪回,仍于雨夜為他銜荷。”沈鱗重複故事裏最後一段話,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這個和尚六根不淨啊。”

“有件事我之前沒機會告訴你們。”冷天道慢悠悠道:“雲夢不是人族,是妖。”

衆人一愣,緊接着不約而同:“啊?”

“他身上沒有妖氣!”秦方第一個反駁道。

“他的妖氣和妖力都被封印了。”冷天道點點眉心,“很強的封印,而且……我對那種封印很熟悉。”

雲不意想起雲夢額前那粒豔麗得不正常的痣:“原來那是封印……你見過?也被同樣的手法封印過?”

不自覺的,他的語氣裏帶了點緊張。

冷天道垂下眼簾,神色略顯黯然:“我曾經被封印在妖界一處荒蕪地界,封印我的方法和雲夢的一樣,只是他的封印完整,而我的封印由于年深日久,變得殘缺不全,又偶然為一位妖族所破,這才讓我重見天日。”

“什麽時候的事啊?”雲不意追問,長睫一下一下眨動,藏不住眼底的擔心,“有沒有留下暗傷。”

冷天道壓下蠢蠢欲動的嘴角,繼續保持黯淡表情:“我的人生是在脫離封印桎梏之後開始的,那封印的來源不在我現存的記憶裏。至于暗傷……呵,倒也沒有留下身體上的傷害,只是讓我的心态失衡了很長一段時間。”

“理解,我能理解。”雲不意嘆了口氣,回憶起自己被埋在濁雲裏那會兒,頓時感覺與他同病相憐,“不管怎麽說,沒受傷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說完,他拍了拍冷天道的手背,給他拉來被子蓋上。

“嗯。”

冷天道應了一下,擡袖掩唇咳嗽。

旁邊的秦方、沈鱗、玉蘅落、秦離繁:“……”

裝什麽咳嗽?你丫的裝什麽咳嗽?

在座的除了雲不意誰看不見你小子眼角眉梢快要飛起來的笑意?

哦,再不拿袖子擋一擋,用嗽聲遮一遮,你就快壓不住上揚的嘴角了是吧?

呸!最讨厭這種賣慘博可憐的家夥!

無恥之徒!

“诶,你們怎麽這樣看他?”

雲不意從糟糕的記憶中抽離,一擡頭就看見秦方幾人抱肩斜眼注視着冷天道,臉上那無語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

剛說完,他又看見他們瞬間變臉,秦方挂起如沐春風的笑容走到床邊,在冷天道背上“啪啪”拍了兩下:“沒什麽,我們是驚訝他竟有這樣一段坎坷的過往!”

“對對,對。”沈鱗用力點頭。

秦離繁叉着腰,正想給雲不意揭穿冷天道的“真面目”,就被玉蘅落一把捂住嘴巴。

“是啊,我們可驚訝了,你看離繁驚訝得臉色都變了!”玉蘅落一本正經地說,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

“驚訝是那種表情嗎?”雲不意皺眉,他感覺這幾個家夥在驢他。

然而沒等他接着追問,冷天道便不着痕跡地接過話頭:“其實銜荷寺與雲夢的古怪與我們無關,無論他有怎樣的過往,只要不曾害人,我們便不必要深究。”

“啊,對啊,你說的也是。”雲不意恍然,被他提醒,才發現自己執着于查探銜荷寺是鑽了牛角尖。

他并沒有在寺內感受到死氣,用靈力探看過除正殿以外的地方,也沒有發現異樣。

想來雲夢縱然是個有故事的妖,他的故事也只傷害自己,不波及他人。既然如此,他實在沒有追根究底的必要。

雖然他還是好奇正殿裏放了什麽東西,居然可以隔絕自己的靈力。

“算了。”雲不意一拍額頭,“我們這回是去妖界找草藥醫治冷天道的傷,不宜多生周折,天亮我們就離開吧。”

秦方背手湊近他:“真不查了?”

“不查。”雲不意搖頭,“他沒害人,我們有什麽理由去揭他傷疤。”

秦離繁把玉蘅落的爪子扒拉下去,瞪了冷天道一眼,卻也沒有堅持戳穿他,只是提醒雲不意:“那蓮池錦鯉給你的那張荷葉上的字要怎麽解釋?”

“它讓我們快逃,”雲不意攤手,眼神無辜,“我們走了不是正合它意?”

秦離繁歪頭琢磨了一會兒,這個邏輯似乎也沒毛病。

雲不意嘴上灑脫,但冷天道看得出他對正殿中的東西非常好奇,想了想,提出個折中之法:“這樣吧,從妖界回來,我們再來銜荷寺一趟,到時你想查什麽,我都陪你。”

雲不意抿嘴一笑,偏圓的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好。”

“行,聽你的。”

秦方無奈搖頭,右手負在背後,在雲不意的視角盲點裏給冷天道豎了個大拇指。

見他一句話哄高興了雲不意,秦離繁若有所思地點頭,對他裝可憐騙雲不意擔心的不滿消退了大半。

……

深夜,烏雲遮天,撲簌簌落起了雪粒。

雲不意和冷天道橫躺于床榻上,中間隔着一件疊好的大氅作為楚河漢界。冷天道倒是躺得規規矩矩,但雲不意睡相豪放,一條手臂橫過界,搭在了冷天道身上。

冷天道并未睡着,也沒有推開他的手臂,只是小心拉高了他的被子,又把他滑到手肘的衣袖慢慢移回手腕。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雲不意睡得很熟,甚至可以說全無知覺。

因為他陷入到了一個怪夢當中。

夢裏有一片溫暖且不刺眼的光芒,和陽光相似,卻更加柔和。

光芒包裹着一尊人形木雕,不過巴掌大小,衣着配飾雕琢得精致細膩,偏偏最重要的臉是空白的,看上去怪異而又突兀。

雲不意看不出木雕的着裝屬于哪個朝代,只覺得繁複古樸得過分,肯定不是最近幾百年流行的風格。

但更重要的是,他覺得這尊木雕很熟悉,這種熟悉不是針對木雕的形狀,而是材質,那種感覺簡直就像……它是自己分離出去的一部分。

夢裏,雲不意不由自主地伸手向木雕抓去。

然而他的手剛靠近半寸,木雕後便突然蹿出一條筷子大小的白龍,龍尾一甩,整條龍都纏繞到木雕身上,龍頭支在木雕肩頭,眉心一點赤紅尤為醒目。

白龍背上的鬃毛迎風飛舞,它怒氣沖沖地瞪視雲不意,張口咆哮:

“吼!——”

“啊——!”

雲不意霎時驚醒,猛然彈坐起身,驚得冷天道也睜開了眼睛。

他一捋額前的散發,緩緩起身,握住雲不意汗津津的手:“做噩夢了?”

冷天道的聲音略帶沙啞,卻很溫柔。

雲不意腦袋裏一團混沌,聽見他問,下意識就順着亂糟糟的思緒說:“我夢見一條蚯蚓那麽大的白龍纏着我,對我怒目而視,還吼我……”

冷天道抓住終端:“……纏、着你?”

“嗯。”雲不意皺着眉點頭,“纏得可緊了呢!”

冷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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