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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在雲夢講述的故事裏, 這座木雕——建木碎片的化身名叫商雨規,他們相識于妖界大荒雲夢澤, 那時的他還是一條剛剛破殼的幼龍。
四界分定之後,彼此間幾乎完全沒有往來,這對人界是好事,對妖界亦然。
彼時妖界蕭條,很多在神話時期叱咤風雲的族群都已随着那個時代的結束逐漸日薄西山,直到雲夢出生這一代,曾經與人族為盟,受建木贊賞的龍族只剩下他一個純血族人。
商雨規是他破殼而出時見到的第一個人。
雲夢還清晰地記得那天的場景, 雷雲蔽空,風浪颠簸,他盤曲在湖底,被水波撞得翻來覆去, 脆弱的筋骨發出錯位散架般的疼痛。
正當他惶恐而茫然無措之際,湖上有一人逐水而來,白衣勝雪, 高冠博帶, 手持一把立起來比人還高的藤杖, 過驚濤駭浪如履平地。
他站在湖心, 垂眸望着萬丈水底驚慌的雲夢,眼睫微動,擡手将藤杖拄進水中。
霎時間藤杖憑空飛漲, 化作擎天撐地的巨木, 蔽日遮天, 迸發出比雲夢澤大潮更加暴虐恣睢的力量,令這座常年暴動的水澤乖順平靜地匍匐于其枝葉之間, 瞬間變得風平浪靜。
雲夢還未回神,就見商雨規收回藤杖,彎腰掬起一捧水——他在水中,透過溫柔的清波,看清了這人的臉。
眉如修竹,眼似沉岳。
并非是尋常詞彙可以形容的美麗,垂眸時,仿若神明低首。
很久之後雲夢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做君子端方,是獨屬于神話時代鼎盛時期的人族的氣質。
“建木隕落不過千年,龍族竟然已經沒落至此。看來我今日入妖界,當真是天意成全。”
神明撫摸雲夢嫩枝般的龍角,淡漠的臉露出一絲笑意:“我名商雨規,以後,你便跟着我吧。”
雲夢懵懂地凝視他,被他帶離雲夢澤,這個他再也沒有回去的家鄉便從此镌刻在他的名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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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追随商雨規行遍妖界,從幼童長大成人,陪他挽救瀕危的族群,幫他行雲布雨恢複天時,随他将四分五裂的妖界重整為舉族團結一心,整體繁榮昌盛的樣子,絲毫不輸人界。
中途也曾遇到艱難險阻,也有甘願堕落的妖族攔路。
若是前者,商雨規通常會用平和手段解決,哪怕繞些遠路也不在意。但如果碰到後者,他在勸說一次無果之後,便會以雷霆手段橫掃敵方。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雷霆手段——揮手招來一片寬百裏的雷雲,堵着敵人的家門口劈一天,這場面不能說摧枯拉朽,至少也是無人生還。
值得慶幸的是,他只出手了一次,就把妖界各族擰成一股繩,竭盡全力配合他振興妖界的大計。
不幸的是,他這一手毀滅了原先妖界最昌盛的一族,那族的祖脈直到現在還是一口雷池,是生靈辟易的禁區。
那一千年歲月,商雨規左手持杖,右手牽着雲夢,足跡遍布整片妖界大地,夙興夜寐窮盡心力,終至達成複興妖界的宏願。
然而故事的主角,卻似他的原身一般,沒能有個好結局。
妖界新紀元年,荷月初旬,商雨規将一身靈力散盡,為妖界下了最後一場濯枝雨後,于妖界最高的山峰上隕落。
他并非完整的建木,體內雖然有着磅礴靈力,卻是無根之水,無法從外界汲取靈氣恢複,用一點便少一點。等全部用完,他的生命自然也走到盡頭。
“這真是充實而短暫的一生。”
商雨規枕在雲夢腿上,擡手抹去他眼角的淚水,素來不茍言笑之人,此刻眼底卻浮起淡淡的笑意。
“不用為我難過。我非建木,卻承托祂軀殼的一部分所生,祂逝去前最後的牽挂就是誕生于祂手下的這個世界,我為祂打理好妖界,便是對祂的報答。如今事了功成,我也該退去了。”
雲夢好像又回到了雲夢澤大浪翻覆的那日,自己被困在洶湧的浪濤中,滿眼都是令他恐懼的混亂。
他絕望地問:“那我呢?你功成身退,就要将我抛下嗎?”
商雨規被問得一怔,笑意漸漸斑駁,迷茫覆上眉宇。
“抱歉……”他只能說:“強大如建木,也無法創造一個沒有缺憾的天地。而我不過是祂的一塊碎片,同樣不能面面俱到,處處周全。這回是我的錯,看在我撫養你長大的份上,原諒我吧。”
商雨規來不及給雲夢多留幾句話,他的衰亡來得急促而不容拖延,就這樣在雲夢懷裏散去人形,化為一尊有乘雲仙人氣韻的木雕。
後來發生了許多事,雲夢因執念幾乎堕入邪道,木雕裏殘存的商雨規元神封印了他的真身與大半功力後墜向人間。
雲夢千辛萬苦地将木雕尋回,卻發現自己跟世間所有生靈那樣,失去了碰觸他的資格。
……
“事情便是如此了。他為妖界鞠躬盡瘁而死,并沒有多餘的陰謀算計,也沒有跌宕起伏的內情,只是如此而已。”
雲夢凝視桌上的木雕,指尖動了動,壓抑着觸摸他的沖動。
“那個雨夜銜荷的故事是我編的,我曾經為了他險些誤入邪道,被他喚回之後追随他來到人間,渾渾噩噩的那幾年當過說書人,寫過話本子,這故事便是那時留下的。”
“——一晃也數百年了。”
衆人沉默聆聽,心緒各有各的複雜,雲不意的尤其複雜。
同樣跟建木有關系,人家商雨規先生走的是聖人渡世路子,他可好,從有意識以來不是在吃喝玩樂就是在吃喝玩樂的路上。
雖然動手收拾了一個林葳,但跟商雨規的攻擊相比根本不算什麽,唯一能稍微與他老人家比肩的,估計就是指着天罰鼻子大罵那一回壯舉了。
想着,雲不意心虛地搓臉,掐着手指頭算了算,若是他想追上前輩的腳步,只能靠整肅魔界了。
“咳。”
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冷天道掩唇輕咳一聲:“人間足夠繁榮,魔界亦有自己的發展之道,不需要你費那樣的心力。”
秦方戳了戳雲不意腦門,點頭:“正是如此,所以你快收起腦子裏危險的念頭,以後繼續當你吃喝玩樂的小傻瓜。”
“說誰小傻瓜!”
雲不意氣鼓鼓地踩秦方一腳,見秦離繁和玉蘅落也在一旁點頭贊同他們倆的話,有點洩氣地托住下巴。
“人各有道,不必強求。”雲夢看着他認真說道,“如果可以選擇,我想他也只願做個游歷紅塵的閑人,而非萬人敬仰的聖人。”
雲不意瞪眼:“你們怎麽都能猜到我在想什麽?”
沈鱗噗嗤一笑,在臉上畫了個圈:“因為你的想法都在臉上寫着啊,半點遮掩都不做,真單純。”
雲不意氣得在桌子底下踹他。
“咳咳。”冷天道咳嗽,“踹到我了。”
雲夢表情冷淡:“還有我。”
看着預判後迅速縮腿,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沈鱗,雲不意:“……”
是時候讓他見識一下建木之尊不容亵渎的2.0版本了!
正當雲不意挽起袖子作勢修理沈鱗的時候,雲夢适時開口,救他狗命:“我想和你們一起前往妖界——帶着他一起。”
雲不意一怔:“你不是不能碰他?怎麽帶?”
雲夢看着他微笑。
“……讓我帶?”
雲夢颔首:“建木大神隕落時,碎裂的身軀大半落在人間和妖界。人間這部分有一些化成靈草,還有一些……大抵全都融合成了你。墜入妖界的部分除去商雨規之外,還有一截根系藏在某處,我可以帶你們找到它。”
他頓了頓,接着說道:“你是建木碎片,同樣有步上商雨規後塵的那天,若是能融合建木樹根,或可為你續命,甚至讓你擁有自行恢複靈力的能力。”
雲夢的話正中在座大部分人的痛點,他們聽完商雨規的經歷後,最擔心的就是雲不意有朝一日走到與他相同的結果,現在知道有改變的辦法,紛紛精神一振。
雲不意嘴唇一動,正想說什麽,就見冷天道皺起眉頭:“既然如此,你以前為何不用那截樹根救商先生?”
“建木樹根外圍繞着一種獨特力量,一旦強闖,元神靈識都會被腐蝕和侵襲,以至于移情換性,堕入邪路。我嘗試過,結局你們都知道了。”
雲夢點了點眉心,接着說:“我不能接近建木樹根,強求只會送命,這位施主的真身屬于建木一部分,也許他可以得到那截樹根的認可。”
聽到這話,雲不意心念一動,隐約好似想到了什麽重要線索,卻由于靈光溜走得太快,沒有抓住。
他撓着頭正要開口,秦方又搶在他之前問道:“告訴我們如此重要之事,你想要什麽?”
雲夢蜷起手指,靜靜望着眼前的木雕,仿佛要從它流暢優美的線條裏一窺那人生前的風采。
他移開了眼神:“我希望……無論施主從那截樹根中得到什麽,都能分一半給商雨規。即使他不能複生,留一絲回歸人世的念想給我也好。”
雲不意張嘴,玉蘅落又把他的話頭搶了去:“若是阿意失敗了呢?”
“那也不影響什麽。”雲夢緩緩搖頭,并不因這個悲觀的猜測失态,“只要我一息尚存,便會守着他,等雲開月明的那一日。倘若實在等不到……那就等不到罷。”
故事裏的銜荷已經修成正果,仍然勘不破執念。故事外的雲夢始終深陷情障,同樣不得解脫。
故事是故事,也是谶語。
衆人默然。
這時,秦離繁蹭到雲不意身邊,湊在他耳畔,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音量問:“你剛才一直想說話又被打斷,是要說什麽?”
憋了半天的雲不意看他一眼,狗狗祟祟地低聲回答:“我是想說……其實我不需要建木樹根,也可以汲取外界靈氣恢複自身損耗。”
“真噠?”
“真噠。”
冷天道幾人沒有在意他倆的悄悄話,詢問過雲不意的意見,見他遲疑一陣後點頭答應,便也同意讓雲夢随行。
此時已近中午,秦方看了看天色,說了句“出發吧”。
冷天道卻突然問雲夢:“你方才說你是龍,那你的真身是何種顏色?”
雲夢摸不着頭腦,本能地答道:“白色。怎麽了?”
“……沒事。”
冷天道捏了捏掌心的手爐,緩緩起身,站到雲不意和雲夢中間。
雲夢更加疑惑,雲不意卻好像明白了什麽,無奈搖頭。
怪他,沒把昨晚那個夢解釋清楚,夢裏的白龍是雲夢不錯,但被纏的可不是他,而是被他抱在懷裏的木雕本尊。
夢的內容與其說是預知,不如說是提醒。
提醒雲不意附近有他的“同類”,或者說……他的一部分。
不過,嗅到冷天道周身彌漫的隐隐的酸氣,雲不意摸了摸下巴,将解釋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算了,冷天道那麽聰明,遲早會想明白的,他就不費那個力氣了。
雲不意一本正經地想着,翹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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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