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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穿上紅衣像鬼的玉蘅落飄過浮橋, 輕飄飄停在露臺上,将托盤上的酒壺和酒樽放到棋桌邊沿, 束手立在旁側。

玉飛瓊懶懶散散地跟過來,一面打量周遭環境,一面語氣略顯複雜地說:“我不過随口一說,沒想到在這個古怪幻境裏,你還真是鬼。”

“準确地說,是魂體,不是鬼。”玉蘅落提起袖擺迎光,光線透過半透明的紅影打在他臉部, 又從他臉上穿過,“鬼沒有這麽脆弱。怕是再有一兩日,這副‘軀殼’就該散了。”

棋桌兩端放着兩只軟墊,很明顯不是為他們準備的, 玉飛瓊卻坐得心安理得,腳尖一翹,耳朵一抖, 就差倒酒……

他還真朝酒壺伸出了手。

“啪!”

玉蘅落用衣袖掃開他不安分的爪子:“他們快回來了, 你悠着點。”

“他們?你指幻境的主角?”玉飛瓊“啧”一聲, 不大情願地把手揣回袖子,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兩道身影,陌生又熟悉,令他眉毛一挑, “嘶……雲不意和……冷天道?這幻境是沖他們來的, 亦或就是他們制造的?”

“……不好說。”

玉蘅落倒也不想對他隐瞞那兩位的真實身份, 但解釋起來過于麻煩,他試着組織了一下語言, 發現十句話內說不完,便果斷放棄。

玉飛瓊仰臉瞧他,見他并不是有意敷衍,只是不知從何說起,便點點頭,沒再追問。

這時,兩人耳畔響起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是竹蒿劃破水面的聲音。

玉飛瓊的身體本能讓他像個彈簧一樣蹦跶起來,從軟墊上一下蹦到兩米外的玉蘅落身後,狐耳背面的細細絨毛一根根炸起,仿佛在那一瞬間受到了極大的驚吓。

玉蘅落愣了愣,回過神來後第一時間壓下上揚的唇角,随即若無其事地看向聲音傳來之處——露臺西側的湖面。

彼時正值黃昏,水上碎金粼粼,波光明滅間,一葉竹筏被籠罩在夕陽之間,緩緩駛離那片溫暖的金色。

竹筏上的兩道身影一坐一立,坐着的自然是雲不意,正指揮冷天道劃船。冷天道明明會劃,卻很配合地一句指揮一個動作,竹筏左橫右斜地靠近爛柯臺,在後方留下一條歪歪扭扭的水道。

玉飛瓊反應過來後,耳朵上的絨毛漸漸軟化倒塌。他不耐地揪揪耳尖,覺得這對會暴露自己情緒的耳朵煩透了,可當他看見冷天道頭頂金色的狼耳時,雖然不明所以,卻突然生出了一點詭異的心理平衡。

玉蘅落卻愣住了。

狼耳?金色?

雖說之前誤以為冷天道是半妖時,偶爾見過他露出耳朵的樣子。可幻境中的他應該是實打實的仙道化身,怎麽……也會有耳朵?

他正思索間,竹筏靠岸,雲不意潇灑地跳上爛柯臺,回身向冷天道伸手,冷天道恰巧放下竹蒿,十分自然地把手放在他掌心。

這一幕令玉蘅落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後世的冷天道受傷後,每回下馬車,雲不意都是這樣牽他的。

原來有些習慣,真的可以抵抗歲月的侵蝕。

“阿蘅,小玉,發什麽呆?酒燙好了嗎?”

松開與冷天道糾纏的手指,雲不意回過身,就見自家兩個小侍從正盯着自己出神,傻愣愣的模樣絲毫沒有平時的精明機靈。

“哦,燙好了……”

玉蘅落條件反射地回答,冷不丁聽到“小玉”這個稱呼,整個魂都繃不住了,低低笑了一聲。

玉飛瓊:“……先生,能否給我換個名字?”

雲不意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後越過他坐到軟墊上,拎起酒壺斟滿兩只杯子。

冷天道在他對面落座,見玉飛瓊露出僵硬中帶着三分崩潰的表情,微微一笑,頭頂的耳朵軟趴趴耷拉下來,溫和安慰道:“沒事的,聽他多喚幾聲,你便習慣了。”

玉飛瓊嘴角一抽,扯下右邊耳朵:“就像您習慣這對突然多出的耳朵一樣?”

冷天道嘆了口氣,端起雲不意倒好的酒一飲而盡:“是啊……”

雲不意輕笑搖頭,盯着他那對毛絨絨的狼耳看了片刻,忍不住親自上手揉了揉——預料之中的柔軟溫暖。

他是過了手感,冷天道卻從頭僵到腳,雙耳猛地立起,頭發都快要炸開來,雞皮疙瘩一層疊一層,仿佛漲潮期間的海浪。

他輕咳一聲,語氣也變得僵硬:“你……”

話未說完,雲不意已經收回手,意猶未盡地撚了撚指腹:“抱歉,我很喜歡毛長綿密的生靈,一時沒忍住。”

“……無妨。”冷天道重新垂下耳朵,捏着酒杯的手指松了又緊,“你若是喜歡,随意便是。”

雲不意歪頭打量他,眼神有一瞬的深沉認真,但很快就被笑意沖散:“好。”

說着,他果然毫不客氣地伸出手,捏住冷天道兩只耳朵愉快地揉搓起來。

旁邊同樣生有雙耳的玉飛瓊表示看懂了,但依舊大受震撼。

他戳戳玉蘅落,玉蘅落看向他。

玉飛瓊指了指棋桌旁的兩人,面無表情地豎起大拇指,靠近後彈了彈第一截指節。

玉蘅落微笑點頭。

玉飛瓊扯了扯嘴角,看着身前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兩位先生,無奈搖頭。

食色性也,正常,這很正常。

……

轉眼已是入夜時分,爛柯臺上只剩一盤殘局和翻倒的酒杯酒壺,玉飛瓊倚坐在地,靠着玉蘅落肩膀,感受夜風習習地拂上面來,眼睛惬意地眯起。

玉蘅落本想避開他,可看見他難得生動慵懶的神情,躲閃的動作一頓,最後随他去了。

雲不意和冷天道又回到了竹筏上,

兩根竹篙在船頭交錯,斜撐進水裏,将竹筏固定在湖心。

星辰在水波間輝映,如夢似幻。

雲不意以手作枕,仰躺在竹筏上,見今夜彎月如鈎,清冷奪目,可惜離得太遠,反倒少了幾分意趣,便招招手,将那一彎月亮招到觸手可及的距離,一翻身坐了上去。

他倚着月彎吹着風,酒勁上湧,醺然欲睡。

冷天道仰望這奇幻的一幕,想要走近,卻又不忍驚擾,心緒波動之下,體內那股怪異的力量再度躁動起來,攪得他心跳緊促,血液急奔,頭頂耳朵的顏色也從淡金朝着赤金轉變。

感受到身體的異樣全然沒有緩解的跡象,他瞥月亮上的雲不意一眼,挫敗又無奈地抓了抓耳朵。

前不久,雲不意大概是意識到建木在創造各族生靈時偏心人族太過,不但後面出現的魔族,就連妖族也被他忽略甚久,以至于三族裏只有人族有自己的道,另外兩族甚至沒有一條完整的力量升級途徑,于是……冷天道便遭了殃。

後世所說的大道三千,其實大多數都是雲不意在神話時代,根據建木真身的各項權柄先打造出地基,然後放任各族自行完善的結果。

其中妖族的道脫胎于人道,源自雲不意在仙道上做的一項失敗實驗——他想在仙道裏融入妖力,令兩族共享同一條大道,在此基礎上再各自發展出适合自己的分支。

他之所以這樣做,究其根本,不過是一個“懶”字,卻沒想到實驗失敗了,他植入的那部分妖力還引起了仙道的莫名變化,冷天道首當其沖,在人身之上表現出了部分妖族特征,便是此刻豎立在他頭頂的那對耳朵。

到目前為止,人族和妖族尚未出現通婚誕育後代的情況,而雲不意用他的懶惰與超凡脫俗的手法,提前捏出了一只“半妖”。

怎麽說呢?他真不愧是人族的創造者,創造性依舊遙遙領先于自己最得意的造物。

不僅如此,冷天道一想起他注入仙道的妖力來源于哪個種族,就有點缺氧,雖然他們一直說他的耳朵是狼耳,但實際上他們都知道,那是……

“在我某部分不知從何而來的印象中,有一種犬族,體型大,通體毛發金黃,性情溫順可親,被稱之為金毛,我很喜歡——嗯,那這次試驗,我就用犬族的妖力吧,若是仙道可以容納妖族,也成為妖族的道,日後說不定犬族中真的能生出這樣一支分支……”

雲不意信誓旦旦的話語猶在耳畔,冷天道太陽穴突突直跳,忽然覺得在此事上對他千依百順的自己有種不知死活的勇敢。

下次不能再讓他亂試了!

冷天道在心內暗暗發着誓,可一揚頭瞧見雲不意的身影,心頭那股子堅定慢慢又軟化下去。

沒辦法,如果下次雲不意再提出類似的要求,他應該還是會不假思索地答應。

他總是拒絕不了這個人的。

雲不意大抵已經睡着了,面頰微紅,呼吸綿長,一只手搭在腹部,另一只手自然垂落在側,月彎清冷的光芒染上他的白衣,随風舒卷,恍如紛落的銀色桂花,無端令冷天道想起很久以前,雲不意同他說過的關于月亮的那些神話。

永不凋零的月桂樹,淪落為月宮囚徒的仙子,以及她心心念念的無望的愛意……

冷天道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朝倚坐于月彎裏的身影踮腳,試圖觸摸那只垂在月亮旁側的手。

然而幾次試探卻總是以毫厘之差錯過,素來冷靜的他有點急了,掌心抛出一條紅線,“嗖”一聲纏住雲不意的食指,冷不丁一錯腳,踉跄站穩之際将其往下一拽。

雲不意倏然驚醒,看清手上的紅線與紅線另一頭連接的人後,搖頭失笑,俯下身去屈指敲在冷天道額前。

竹筏劇烈搖晃,飛濺的瑤池水撲上他的衣角。

冷天道耷下耳尖,仰望他時,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憐巴巴的錯覺。

雲不意倏然擡手一撥劉海,輕笑道:“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胖狗壓星河。你這胖狗,又來擾我清夢。”

“……我是狼。”

……

爛柯臺上,玉飛瓊指着冷天道:“他那對耳朵……是狗?”

玉蘅落默默看了他一眼,腦子裏條件反射似的浮出雲不意說過的某句話,順嘴提醒道:“阿意……先生說過,狐貍也是狗的一種。”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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