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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賀苗苗跑回河邊，找到昨天扔書的地方，然而那本書消失不見了。

她望了望周圍，這個地方很安靜，也沒人來捕魚，不知道書是不是被人撿走了。

她想到了那天賣書的商販，連忙趕去集市找人，商販還在，然而攤子上全都是破舊的書籍。

“您是不是丢過一本書？封面很新。”

商販回：“我這兒賣的都是舊書，你要不要買一本？”

賀苗苗全部翻了一遍，內容都是宣傳近幾十年思想的書，紙質完全不同。

“您确定自己昨天沒有落掉書嗎？”

“沒有，我的書都擺在這兒呢，小姑娘，要不要來一本，多看看這些思想，你的思想會更加進步。”商販挑了兩本，打開指給賀苗苗看，“你看看，多好的書啊。”

賀苗苗仔仔細細地打量他，從他着急的神态和滄桑的面容裏看出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那種從小故事裏看到世外高人給有緣人送東西的情節也破滅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河邊，黯然神傷，不斷掐着眉心，想把這些事情都忘掉，然而徒勞無功。

她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偷偷想死亡的事情，人來自哪兒，死了以後會去到什麽樣的地方，可如今發現了自己不過是一個書裏的人物。更可悲的是，她經歷的幸福和苦難都是別人給予的，就連情緒都不是自己做主的。

如果真是如此，她活在別人的筆下，那為什麽經歷的所有事情都很真實？她到底是誰，被誰創造出來的，人能體會的悲歡喜樂她明明全都能感受出來，書裏的人物不是活的，可她是活的啊。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賀苗苗腦海裏萦繞和争鬥，她心裏矛盾不已，痛苦不堪。

假如自己真是個假人，周麗和賀強不是她的親生父母，那她十八年來對長輩的尊敬和愛戴有什麽意義？

就在賀苗苗反複自我懷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時候，那些聲音又響起來了，不過這次讨論的主角不是她。

“有一說一，爛大街的設定看多了，還是喜歡這種假千金當主角的設定，賀安樂雖然是周麗生的，可是在賀家大院養這麽多年，無論學識還是氣質都是獨一無二的。”

“但是新女主的長相會不會差了點，前面的劇情已經改不了了，賀安樂長得這麽普通，不就又變成了一個男主喜歡平凡女生的爛俗設定嗎？”

“樣貌可以後天改變，我們給她點東西，讓她整形。”

“心靈比樣貌更重要。”

“孟正國在雲縣立了大功，很快就要被調回去了，到時候兩人就會碰面，好期待他們是怎麽相愛的。”

“孟正國和賀安樂在一起的話，賀苗苗怎麽辦啊，明明她才是真千金，她本來不應該遭受這些苦難的，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到新設定有些膈應。”

“就賀苗苗那讨好型性格，跟虎子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虎子後面不是變壞變有錢了嗎，對她一直都不錯，随便寫一兩句話把他們兩湊一對，然後弄個情節讓賀苗苗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們倆可以做一對反派cp,這樣好像更加帶感。”

那些人形成了不同的兩個派別，說着說着就吵起來了，賀苗苗不想再聽了，就甩甩頭捂住耳朵，聲音立即消失。

她驚訝地看了看周圍，真的沒聲了。

這事，一句話從腦海裏冒了出來：虎子在河邊找到了賀苗苗，安慰她，兩人感情升溫。形容的句子很短，之前書上對她大篇幅描述的那些詞語也失蹤了。

賀苗苗皺眉，正想着這句話的意思，虎子就來了：“苗苗，你到底怎麽了？”

賀苗苗擡手阻止她靠近，虎子果然停下。

“你別想不開啊，離河邊遠一點。”

“虎子，你長這麽大，有沒有聽到過一些奇怪的聲音，或者是看到過奇怪的東西？”

這句話很莫名其妙，虎子迷惑道：”你怎麽突然問這個，是不是這兩天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了？”

說完面色大變。

“苗苗，你被害怕，我爸媽說過，人沾染上不幹淨的東西才會看到那些東西，我小時候生病的時候就會看到，找人幫忙驅趕就好了。”

賀苗苗面色如陶瓷般發白，若只是看到不幹淨的東西就好了，她的這種情況是無人理解的，說出去大家只會以為她瘋了。

“我在想，如果我不是我自己，那我到底是誰，我爸媽這麽讨厭我，難道真的是因為我不是他們的孩子嗎？”

“可是，為什麽這個人一定要是我，為什麽不是別人？”

如果她看到的人是寫書的人，他們說改設定了，本來屬于她的幸福生活也全部給了別人，那她前期的逆來順受到底是為了什麽？

即便她只是書裏的人，她也是有血有肉的，那些人憑什麽要将她的生活寫得這麽糟糕，随意決定她的人生？

虎子聽不明白，但挑到了重點：“你別相信其他人的話，你爸媽對你不好，也許只是喜歡男孩，你是他們親生的，他們總是罵你別人才會開玩笑是你不是他們親生的。”

“但有沒有一種可能，我真的不是他們的孩子。”

虎子愣了愣，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雖然這種話他時不時挂嘴邊，偶爾還會和賀苗苗提兩嘴，但那都是因為氣憤才說的。他爸媽說了，當年賀苗苗是賀家花了大價錢生下來的，在娘胎裏的時候各種問題，出生以後無災無病，長得還可愛，大家都以為周麗會心疼這個幾乎是用命換來的孩子，但事實恰恰相反，他也想不通賀家人怎麽會這樣。

不過懷疑歸懷疑，賀苗苗是周麗的孩子這事準沒錯，不然鄰居們早就說三道四了。

”我爸媽說了，這世界上的父母都是不一樣的，有愛孩子的，也有不愛的，你爸媽有問題，不是你的錯。”

虎子本是好意安慰，卻适得其反，每一個字都紮痛賀苗苗的心，她臉色雪白，胸口一陣陣發疼，不一會兒渾身上下冒出層層冷汗，難受地用手捂住胸口，蹲在地上。

虎子跑過去：“苗苗......”

就在虎子扶起自己雙手的時候，賀苗苗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地加速，不是害怕，而是類似于她在上課時候看到年輕帥氣并且有學識的歷史老師的心情，女生見到欣賞的男生時本能的情愫。

這種不是屬于自己本意的感覺令她不安，更令她排斥。

是的，坐上火車回來那天，她把自己的鴨子送給孟正國，當時也并非她所願，但稀裏糊塗地就塞到人家手裏了，還有小時候的諸多事情，明明她不想那麽做，但每一回都像被人控制了，做出連自己事後回想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行為。

從前她沒法理解，現在真相揭開，一切不言而喻。

她的言行舉止不能受自己的控制，不是因為她有問題，而是因為她是一本書裏的人物，所以是被推着走的，之前他們想讓她和孟正國在一起，安排了那場相遇，現在孟正國的對象換成賀安樂了，所以虎子就變成了她未來的丈夫，在虎子表現出關心的時候，她會萌生情愫。

但是，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也不是她想做的。

”虎子，你離我遠一點兒。”賀苗苗推開他，‘我要回家了，等我心情平複下來了，我再來找你。”

說話的時候，她看了眼虎子，對視上的時候，心跳得更快了。

賀苗苗撒腿就跑，留下虎子一個人摸不着頭腦。

......

賀苗苗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幾乎是不吃不喝，周麗問了兩句，發現她沒什麽大事，覺得她是故意為了躲避相親跟自己對着幹，罵罵咧咧的，後來發現賀苗苗确實面色不對，扔了兩包不知道從哪個衛生社拿回來的藥包，就沒再問候過。

虎子不知道從哪裏找到的家庭住址，跑過來找賀苗苗了，賀苗苗看到他的時候心情并沒有好轉，反而更壓抑了。

周麗最讨厭的就是洞洞村的人，尤其是虎子，一直擺臉色，并不歡迎，虎子沒待多久也回去了，不過他後來去買了點藥送過來。

家裏的藥賀苗苗一點沒動，因為她知道自己得的是心病，除非想通了才能治好。

擔心賀苗苗的人除了虎子還有隔壁家的王奶奶，幾乎早中晚都會過來看一次，還給賀苗苗帶吃的。

第三天的時候，眼看賀苗苗還是一蹶不振，心事重重，恰好周麗和賀強都不在，王奶奶私下悄悄問：“苗苗，和奶奶說，是不是你媽逼着你去相親，所以你心情不好才這樣的。這事你媽确實做得不厚道，哪有上趕着自家閨女結婚生子的，現在國家鼓勵讀書，尤其是大學生，多光榮的事啊，你媽這思想太落後了，等她回來我跟她好好說說，實在不行我們去找胡主任，讓他給你媽做思想工作。你可不能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傷了身子受罪的是你自己啊。”

人是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幾乎當成親孫女來看待，王奶奶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對周麗的意見更大了。

鄰裏鄰居的，隔音本來就不好，對方家裏有什麽事幾乎都能知道，當年周麗懷孕的時候比誰都高興，天天跟她取經，問這問那，院子裏的人都找遍了，讓大夥幫忙找治身子的藥，因為想留下孩子，還想讓孩子健康。

結果呢，孩子生下來以後什麽病都沒有，長得水靈靈的，從小嘴兒就甜，人見人愛，她每次看到苗苗心裏都暖洋洋的，心想這麽俏的小閨女如果是自己家裏頭的就好了。大夥兒都羨慕周麗有個健康又漂亮的閨女，偏偏這對夫婦不知道珍惜，一直不善待孩子，他們外人不好插手賀家的家事，可心裏對周麗是有意見的。

周麗是街道的婦女主任，成天給別人協調家庭矛盾，自己家裏頭卻一地雞毛，要不是有點背景，這主任早換人當了。

王奶奶年紀很大了，一頭白發，賀苗苗看到她過來，終于有了點精神，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奶奶，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人是我，明明我也可以當一個被父母寵在心裏的孩子，卻陰差陽錯的在這個家受苦。”

世界上這麽多人，為什麽就挑中了她呢，明明她只是一個普通女孩，想過普通的人生。

王奶奶嘆氣：“苗苗，你媽就是這性子，掘得很，你別放在心裏，好好跟她溝通，我也幫忙勸勸。你成績這麽好，結婚太可惜了，必須考大學繼續讀書。”

“謝謝您，王奶奶，我想休息一會。”、

王奶奶看她面色憔悴，完全是走在了一條死胡同裏頭把自己困住了走不出來，知道自己說太多也沒用，只有她自己想通了這事才解決，勸慰幾句就走了。

晚上周麗回來的時候，王奶奶過來把人叫出去，說了一堆話。

周麗性格強勢，一句都沒聽進去：“王家嬸嬸，是不是那丫頭跟您說了什麽？孩子的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做主的，我和賀強找先生給她算過，她必須要在十八歲的時候結婚，而且不能離開我們縣城，否則會有生命危險，小時候就是聽了算命先生的話，給她避災，她才能平安長這麽大的。我和她爸都是為了她好，結果她呢，根本就沒法體諒我們做父母的良苦用心，還以為我是在害她，我這心裏也苦啊，花了半條命才生下的孩子，都是圖她過得好，結果別人不理解也就算了，她也是這麽想我的，我心裏疼。”

王奶奶立即沒話說了，本來還不贊成周麗的做法，聽到是算命先生的建議，突然就能理解她的心情了。周麗是愛孩子的，以至于患得患失，管得嚴苛，造成了誤解。

這麽一想，王奶奶的聲音軟下來：“你和苗苗好好說說，她這孩子乖巧孝順，肯定能理解你的，母女之間就不能有隔閡，除了問題要溝通交流，你平時給我們做思想工作的時候，也是這麽說的。”

“我知道了。”

送走王奶奶，周麗回到屋裏，直接闖入賀苗苗的房間，冷聲道：“病裝夠了就趕緊給我起來，省得鄰居們看到了，都以為我在逼你。不該說的話別亂說，我讓你相親嫁人全都是為了你好。把你養這麽大你以為我圖你什麽，以後你嫁人了也是男方家的人，我和你爸讨不着半點好處，養閨女就是養只白眼狼。”

賀苗苗默不作聲。

她不理睬的态度讓周麗火上澆油，直接沖過去把人拉起來：“給我起來，藥也吃了，癱在床上算什麽事兒。”

賀苗苗已經放棄自我了，一動不動，周麗把人拖起來又放下，氣得咬牙切齒的：“行，跟我怄氣是吧，那你就在房間裏躺着，有本事躺一輩子，不吃不喝，有事別來求我。”

說完摔門而去。

賀苗苗盯着天花板，雙目無神，靈魂像被抽幹了一樣，沒有一丁點精神氣。

夜深的時候，賀強回來了，最近鋼鐵廠事多，他每天早出晚歸，回到家筋疲力盡，去公廁洗完澡就坐沙發上休息，随口問了兩句賀苗苗的情況。

周麗沒好氣地回答：“還是那樣，不說話也不吃喝，真以為這樣我就會跟她妥協，做夢。”

賀強沉默幾秒，試探性地問：“苗苗她想讀書，不如結婚的事就先算了，讓她考大學讀書。”

周麗瞪他：“考大學？之前跟你說的事你都忘記了，要是讓她去市裏和京都，見到......”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周麗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間，壓低聲音說，“絕不能讓她離開縣城，不然就麻煩了。”

她費盡心力把自己的親生孩子換掉，讓她去一個好家庭治病成長，也因此忍受了十八年的母女分離之苦，這輩子相認是無望了，好在知道安樂過得好，心裏也就輕松了很多。可這幾年她的心裏總是感覺到不安，苗苗的臉和她親生母親太像了，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次看到她的臉，她就會想起自己當年做的壞事，經常做噩夢，夢到安樂出事，賀家上門讨說法。當然，偶爾也會感覺到愧疚。

但是不管怎麽說，事情已經發生了，而且那家人沒有發現問題，安樂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健健康康的長大，她的願望已經實現，就更不能再破壞現在的生活，讓苗苗有機會見到她的親生父母。

從前賀強對這件事都保持沉默，但這幾天看到賀苗苗的樣子，心裏愧疚得厲害，反反複複地想當年答應周麗做那等糊塗事是不是真的錯了，正因如此，第一次懷疑她：“賀家十年前就搬回京都了，你這樣是不是多此一舉，苗苗見到他們的機會不大，再說了孩子是我們抱回來的，本來我們家就對不住她，現在又逼她做不喜歡的事情，我怕有一天我們會遭報應。”

“呸，不要胡說，什麽報應。”周麗反駁道，“如果真有報應，當初就不應該讓我遭那份罪，你就聽我的，讓她嫁人，我們和安樂這輩子都能省心。目前的情況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你想想，真要讓賀家知道真相了，安樂還有好日子過嗎，我們兩個還能活嗎？為了孩子和我們自己，絕不能讓苗苗離開縣城。”

賀強嘆息連連，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也相當于再次默許了周麗的做法。

賀苗苗的臉色又比原來白了幾分，如果說書上的內容她還能懷疑，但此時此刻聽到周麗和賀強說起這件事，就知道被換掉的事情是千真萬确的了。

她現在的耳力很好，能清晰地聽到距離不算遠的人說的話，當親耳聽到這些話從周麗夫婦說的時候，心裏徹底絕望了。

所以那本書寫的都是真的。

呵，虧她一直自我欺騙，不願意去相信被周麗調換的事情，到頭來不過是一個笑話罷了。

***

次日周麗起來，發現賀苗苗的房間還沒什麽動靜，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大力敲門：“賀苗苗，你給我起來。”

賀強也叫了一聲：“苗苗，醒了嗎？”

吱呀一聲響，門打開了。

“怎麽，叫我起來有什麽事嗎？”賀苗苗挑眉，懶洋洋的斜了他們夫婦一眼。

她整個人神采奕奕，眼神和氣質完全和過去不一樣了，甚至有些犀利，隐隐透着蔑視。

這種神态十八年來從未在賀苗苗身上出現過，宛若換了一個人。

周麗和賀強同時一怔，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的眼神裏看到了詫異。

賀苗苗靠在房門上，勾唇一笑：“是不是想讓我去廚房給你們做早餐？憑什麽我要伺候你們。”

她望着周麗和賀強的目光充滿了厭惡和輕蔑。

假父母是嗎，十八年來奪走了她本來幸福的生活，還從來不給她好日子過，從前受的苦難她都要讓他們償還回來。

既然她只是一個書裏的人物，那就說明有很多東西都是可以改變的，也就是不真實的，更意味着她可以為所欲為。

她想明白了，她不願做一個被別人擺布的人，自己的人生就要由自己來決定，最先要開刀的，就是她這對虛僞的父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