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慰山妖

慰山妖

倪蒼壁對着這老管家耐心十足，讓曉生寒有些意外。

她對人對事的态度似乎總是令人捉摸不透，對他們這些小仙君可謂是恩威并施打成一片，對着老魂仙又全無好臉，對着靈仙那就更加……

是不是，等當了大仙君，就能這樣，情緒自由了？

這些暫且不提，好不容易告別了百般客氣的李府管家，二人終于能夠離開這小縣城了。

這次倪蒼壁略行險招，帶着曉生寒随便找了個無人的巷子，就一道行止訣消失得無影無蹤，等重新落在了一處莊子外圍，此時夕陽正沉沉落下，瑰麗絢爛的雲霞映滿天際，農田萦繞在無比安寧悠遠的意境中，這片農家靜谧之景，讓曉生寒不由失神了一陣。

倪蒼壁在一旁，忽然問：“今日功德加了多少了？”

曉生寒遽然回神，“哦，呃，三百二十，現在一共是一千三百八十功德。”

倪蒼壁嗯了一聲，望着夕陽西下，“那你打算怎麽處理這裏的事？”

月仙殿鹿夢仙牌上，寫的是‘東南偏遠村戶共二十三戶，祈竊賊退避’，背面還有一行小字，‘數月來家禽夜間失竊頻發，官府追查無果’。曉生寒查證過，這是因為這裏西南方向的山林中有一只受傷的黃鼬精，每逢夜間會出來覓食，專挑鄉民養的雞鴨鵝兔下手，這黃鼬精藏身隐蔽，村裏人結伴圍堵多次，連它的影子也沒瞧見過。

她難得過問，曉生寒卻有些忐忑。

“此地民風淳樸，敬畏神靈，加上這件事是因山精作祟，也不便鬧得人盡皆知，暗中行事最好。”他小心地看着倪蒼壁，“主君覺得呢？”

這沒旁人在，又叫回主君了。倪蒼壁也并不在意，道：“我覺得很好，事有輕重緩急，有時候直截了當一點也沒錯，不過，你打算怎麽處理那只黃鼬精？”

“主君可知，若是靈仙君在，他會怎麽處理？”

倪蒼壁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沉聲道：“靈仙行事極端，大概會廢掉黃鼬精的靈識，或者更極端一點，直接要它了他的命。”

曉生寒道：“竊食凡人牲畜雖然有錯，還不至死吧？”

倪蒼壁看向他：“所以現在，決定權在你手裏。”

曉生寒被點撥過來，道：“主君放心，我明白了。”

黃鼬精藏身的洞穴在林中一面石崖邊上，普通人很難立足，曉生寒剛一靠近，就聞到了一陣極濃烈的腥膻血氣，他忙回身說：“主君，要不你先上去，不要再往前了。”

“嗯？”倪蒼壁先是微愣，繼而笑笑，“我沒事，別擔心我，進去吧。”

曉生寒只好點頭：“好。”

洞穴不深，常人進去需得欠身低頭，而一路都是些血跡，雞毛，破碎的禽類內髒之類的東西，加上腐肉散發出的氣味，令人幾欲作嘔。二人腳踩枯枝碎石，聲音在四周回蕩，很快，裏頭便傳來一陣悉索響動。

曉生寒行在前頭，生怕讓倪蒼壁看到什麽太過污目的，下意識加快腳步，待轉過彎去正要施法，就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蜷縮在一堆枯草上。

他看起來也太蒼白了，一身衣裳破破爛爛，人也瘦骨嶙峋，右腿上有一大塊血肉模糊的傷處。

曉生寒心中一顫，連忙回身，叫道：“主君！”

倪蒼壁欠身走了進來。

那少年幾乎吓得人都傻了，雙目驚恐地圓睜，還費力地想要拖着殘腿往後挪去。

“你，你們……”

倪蒼壁不等他說完，擡手于虛空中做了個五指收攏的動作，下一刻，一個白瓷瓶出現在了她手中。

“給他服下。”倪蒼壁把瓷瓶遞向曉生寒。

曉生寒不敢耽誤，解了藥瓶，倒出一粒丸藥來，行至那少年身前，半蹲下來，伸出手去。

那少年瑟瑟發抖，張着口，“我，我，我……”

“我是小有天霧雲殿月仙，這是我家主君。”

少年目瞪口呆，看着曉生寒，又看看倪蒼壁，幾度之後才努力咽了一下口水，匆忙從曉生寒手中取了那顆丸藥，仰脖吞進了腹中。

曉生寒這才起身，看着他沉聲問道：“你成精多久了？”

小黃鼬精不敢隐瞞，怯怯道：“三，三年。”

倪蒼壁在後面輕輕出了口氣。

曉生寒側了側臉，見她沒說什麽，便繼續問：“你這傷……”

“我，我不小心的，我在追一只雉雞，不小心摔下了山崖，被尖石刺中了。”

“所以你就去附近的莊子上，偷鄉民養的家禽？”

“我不是有意的，”小黃鼬精急急忙忙地解釋，“我本來法力就低微，傷了腿之後，沒辦法再捕到食物……可我也打算，打算養好了傷以後，就多多地捉一些野味，摘些山果之類的送去給他們，就，就當作補償，我以前，沒偷過他們的東西。”他聲音越說越小，難掩驚懼之色。

曉生寒觀察了一下他的傷口，“這麽重的傷自己是好不了的，只會越拖越嚴重，你既然可以維持人形，為什麽不去尋醫問藥，好好治治？”

小黃鼬精垂着臉，“我沒有錢，而且，我身上有味道，不會有凡人大夫願意替我治傷的。”

他這副樣子實在太過可憐，曉生寒不由心生憐憫，回頭看向倪蒼壁：“主君？”

倪蒼壁上前了一步，問：“你是怎麽成精的？我看你本齡尚幼，也幾乎沒有法力，不像是自己修煉的。”

“我之前沒有修煉過，是在三年前無意中吃到了一棵逢靈仙草，這才成精的，我這幾年，我很努力在修煉了，千辛萬苦才勉強維持人身，可我什麽都不會，怎麽也不能像人那樣生活。”

倪蒼壁神色稍有緩和，來到他身邊，蹲了下來，“你本不應該成精的，現在這樣，大概連自己的原形都不能随意轉化，豈不是比之前還不如？”

小黃鼬精黯然道：“我知道，可是，我回不去了。”

倪蒼壁見他眼眶通紅，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說道：“好了，既然天意如此，也只能接受這機緣。”

小黃鼬精呆呆地看着她。

“剛才你吃的是藥仙君的靈丹，能讓你不至于靈力枯竭，我再替你除去原體的氣味，這樣以後你出去，就不會有人留意到你的異常了，月仙君會幫助你療傷，等你恢複後，要好好修煉，至于補償那些鄉民的事，也一并交給他吧。”

小黃鼬精眼淚奪眶而出，激動地說：“真，真的？”他似是不敢相信，“我，真的能像普通人那樣去外面生活嗎？”

“只要你想，”倪蒼壁道，“不要害怕，你現在成了精，所以有很長的壽命，想做什麽樣的人都看你自己。”

她這般輕聲細語，比之前又是另一樣面貌，曉生寒默默地看着，甚至有些怔愣。

原來，這便是真正的大仙君，仁愛待人之心，感他人之苦的怒發沖冠之意氣，還有不分身份高低的悲憫——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仙者。

·

小黃鼬精的傷勢雖然重，但總歸是外傷，曉生寒将他送到了市集上的醫館，并且預付了足夠的費用，又給他留了一點錢，讓他聽大夫的話，好好休養。

走前，小少年倚靠在醫館的躺椅上，抓着他的袖子，眼淚汪汪地說：“月仙哥哥，我還能再見到你和主君大人嗎？”

倪蒼壁不在這裏，她趁這時間要去趟泉左殿，商議一下凡間散落的逢靈仙草之事，曉生寒還要回莊子上趁夜送些小雞小鴨，只好耐心安撫道：“你現在靈力不高，等過幾年你再長大一點，我們興許可以再見，又或者，你好好修煉，說不定，我們能在小有天相見。”

小黃鼬精不大理解，又嗫嚅道：“那，你可以給我取個名字嗎？”

“你，沒有名字？”曉生寒意外。

小黃鼬精搖搖頭。

曉生寒想了想：“你想姓什麽？”

小黃鼬精大咧咧一笑：“你姓什麽，我就姓什麽！”

曉生寒噎了一下，“呃，我姓曉，你想姓曉嗎？”

小黃鼬精還真猶豫了一下，又說：“那，主君大人姓什麽？我也可以跟她姓。”

“其實你可以有自己的姓，有屬于你自己的名字，”曉生寒還是沒敢冒犯主君，曲折地勸道，“你好好地考慮一下。”

小黃鼬精有些懵懂，“是嗎？”

曉生寒朝他笑笑，“可以的，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下次見你的時候，你再告訴我你的名字。”

·

再同倪蒼壁會合的時候，已是黎明前了。

曉生寒收月的手法已然熟稔，不用花什麽力氣——看來每次只給十功德也是合理的。

“所以現在的功德是多少？”

“一千六百。”

“好，”倪蒼壁前後動了動脖子，“這一天也夠了，帶別人都沒帶你這麽累。”

曉生寒：“……啊？”

倪蒼壁：“我要休息一下。”

然而事情總是一樁接了一樁，須覓安和陸九畹在通靈訣裏又嚷起來了。

緋色珙桐葉：“曉師弟，聽說你救了一個小黃鼠狼精！做得好！師姐回去了替你去問肆汝師姐要好吃的！”

彎月：“不是我，是主君……”

綠色青棠花：“對待那些山精妖怪，本就該寬容一些，修煉多不容易，就是從前靈仙缺德，成天欺壓它們。”

曉生寒悄悄問倪蒼壁：“師兄師姐們是怎麽知道……”

“哦，我上泉左殿的時候正好有好幾個小仙君在，大家就都聽見了。”

曉生寒倍感壓力，“這，這樣啊。”但又忽然一想，“還有，主君可知，為什麽九畹師姐的靈識是緋色的珙桐葉，覓安師兄的靈識是綠色的青棠花？”

倪蒼壁用一種格外疑惑的眼光看了看他，“你，不知道？”

曉生寒：“知道什麽？”

倪蒼壁：“他們交換了靈識的顏色。”

曉生寒越聽越不明白，“為什麽？”

倪蒼壁眨了兩下眼，“也，不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