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宴四
宴四
“轉眼又是百年,承蒙諸位賞光來我天界赴宴,翎均在此,敬諸位。”
翎均于主桌捧着酒杯起身,臺下坐着的各方主事人也紛紛站起,共同舉杯。
借此空當,翎均終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向槲栎所在的位置。那人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為何要戴上黑色的兜帽和面罩,只露出一雙眼直直地盯着他。
翎均握着酒杯的手指緊了緊,他憶起那個吻,還未飲酒,身上就已燒起來。
剛才跑得那麽快,一副避如蛇蠍的樣子,現在為何又要盯着他看。
翎均有些氣悶,正欲收回目光,就瞧見身邊原本坐着吃奶糕的稚耳也有樣學樣地站起來,端起自己盛着奶茶的小杯子跟在後面說:“敬…敬!”
翎均被他逗笑,俯身摸了摸他的腦袋,與他碰杯:“也敬稚耳。”
“嘿嘿。”稚耳甜甜一笑,低頭抿了口奶茶,又特地轉過頭看了眼站在下首,面無表情望向這邊的仲瓊,歪了歪腦袋沖他吐舌。
仲瓊始終端着酒杯未飲,像是在等待什麽。而翎均卻如同沒有看見他一般,側過身同煜月、宴齊、雪出雲三人遙遙舉杯,随後仰頭一飲而盡。
仲瓊收回目光,盯着杯中酒水默然片刻,也仰頭飲了。
還好,鳳栖那家夥還在外面亂晃,他在的話,兄長也會敬他。現在至少,至少還能在心裏找些借口,兄長…不是刻意忽略他的。
酒過三巡,翎均已有些許醉意,面色緋紅如夏日晚霞。
他歪了身子,懶懶靠在椅背上,用手肘撐着頭閉着眼睛假寐。此舉引得堂下不少仙女仙童悄摸探頭打量,有膽大的,更是直接掏出了留影石,暗中記錄翎均殿下這令人迷醉的風姿。
稚耳坐在主桌,把下面那些人的醜陋嘴臉看得一清二楚。他氣得牙癢癢,恨不能竄下去把他們一個兩個都撕咬成碎片。
他好想翎均哥哥只有他一個人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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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耳忿忿放下小碗,吭哧吭哧地爬上座椅,故意伸出小胖手把那些人的視線擋住:“哥哥…稚耳…給你…按摩…頭頭…不痛。”
翎均睜開眼,雙眸含笑,一瞬攝人心魄。稚耳被看得一怔,待聽他說好,才回過神來諾諾點了點頭,小臉燒得紅撲撲的像塗了胭脂。
翎均哥哥真好看…
稚耳邊想,邊伸出手為翎均按摩。
翎均略調了調坐姿,閑閑擡眸,視線穿過稚耳努力的小手,掠過堂下一衆賓客,正對上那人漆黑如墨的瞳孔。
翎均這回沒有移開目光,就那麽同他對視着,長臂一撈端起身前酒杯,遙遙舉起。
那人只露出一雙眼,也看不出什麽喜怒,眼睛像是長在翎均身上一樣,便是端酒杯都不願挪開一瞬,只随手一撈,見那頭翎均緩緩開始飲了,便也往嘴裏送,入口才方覺不對。
這酒滋味苦澀異常,哪裏是什麽天庭佳釀。
槲栎當是拿錯了,低頭一看,确是酒杯沒錯,杯中酒也是清澈如常,可為何如此苦。
槲栎又看向翎均,翎均還是那般,閑散靠在椅背上盯着他,目光不鹹不淡。他一手端着酒杯小口啜飲,一手撫在端酒杯的那只手腕上,被袍袖擋着,不知在做什麽。
槲栎想這苦酒應該是翎均的手筆,毫不猶豫地一口悶了。
像是為了獎勵他的勇敢,喝下酒的一瞬,翎均腕上袍袖便緊跟着滑了下來。
槲栎終于看清了他在做什麽,翎均的小指伸進了荊棘環中間的縫裏勾纏着,那些枝條像是有些經受不起撩撥似的,軟了身子往翎均手指上貼。
那是槲栎身體的一部分,如果他主動去感應,便能感受到…
“咳咳咳。”槲栎一口酒嗆住,掩面不住咳嗽,驚動了一旁坐的一位老仙。
“鬼相大人,這美酒可得細品。”老仙摸着胡子搖頭晃腦,顯然也是醉了,“翎均殿下親手釀就的聖泉酒,甘美非常啊。”
槲栎木着臉回味了一瞬,确實甘美。
他又側頭看向高座上那人,是醉了吧。
好想讓他一直醉下去,槲栎心中萌生出些許惡意,帶着那荊棘環不自覺動起來。
翎均确實醉了,神思都有些混沌,他酒量一般,今日又心緒不寧,不小心飲過了頭,如此場合,實屬不該。
他正欲整理形容,忽覺腕上木環有些異動,好似那給點甜頭,就順着杆子往上爬的蛇,直鑽到他手心裏,頭間伸出信子舔了他一口。
翎均身子猛地一顫,驚得一旁稚耳停住動作看向他,問道:“怎麽了?”
翎均恍做無事,往下方瞥了一眼。這家夥,果然沒有看着那麽乖覺。
槲栎此時緊攥着杯盞不敢擡頭,他剛才不是有意那麽做的,但做都做了,解釋也是徒勞。
槲栎又悶了口酒,額角魔印忽閃,糟… 魔氣要壓不住了,
翎均緩了一會,強撐着些許精神,用食指扣了扣桌面:“仲瓊。”
仲瓊像是在等着叫似的,話音未落就來到了翎均身前,聽他道:“代我去逐一敬各位前輩。”
仲瓊颔首:“是,兄長。”
仲瓊捧着酒杯緩步走下臺階,心中又悵惘又隐有幾分興奮。
兄長只有在需要用人的時候才能想到他,但這也證明,兄長只有他可以用。也沒有不好吧,如果連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兄長只怕會更加厭棄他了。
所以要更努力,更有用才行。
“好!好!”
一道突兀的叫喊聲打斷了仲瓊的思緒。
堂下正有一衆男仙展示舞蹈,一身穿金色龍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大咧咧倒在座椅上,紅漲着臉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撫掌大笑:“好!來人啊,賞!哈哈哈啊!”
他大笑着起身,邁着歪歪扭扭的步子擠進一衆如弱柳扶風的男仙中一起跳舞,模樣極其滑稽,周遭各界賓客看他的眼神都帶有鄙夷與嫌棄。
翎均坐起身,擡手把稚耳抱下去坐好,朗聲道:“人帝醉了,仲瓊,帶人帝下去醒酒。”
仲瓊俯身應是,迅速着人把醉醺醺的人帝帶下去。
“你也太給他面子了。”宴齊在此時端着酒杯晃上來,“什麽人帝,他們不是都自稱天子嗎?天帝之子,呵呵,說起來,還與你同輩呢。”
他神色揶揄,翎均睨他一眼,宴齊冷哼一聲,把酒杯朝前一推,示意要碰杯。
翎均拿起酒杯同他碰了一下,飲了一口又道:“六界皆平等,他該與父皇同輩才對。”
“呵。”宴齊不屑,“就他,他配嗎?要我說你今日就不該帶他的魂魄上來,半分功績沒有,如何配來這百年一次的六界天宴。”
翎均放下酒盞,不贊同地搖頭:“他可曾暴戾無道?”
宴齊不語。
“他可曾好色成性,魚肉百姓?”
宴齊不服氣:“這些是沒有,可他好吃懶做,日日罷朝,每日只知飲酒,在位數年毫無建樹,事情都丢給他弟弟做,何以還霸着這位子不放?”
“凡間現下也算國泰民安,他不是昏君,不過是平庸罷了。我知你們對他頗有微詞,不願他來,可天宴乃是六界天宴,其餘五界到場皆順理成章無所限制,偏人間帝王須得建功立業,名留青史才有資格進殿,我不覺得這是對的,宴齊。”
“是,殿下高義,小弟自愧不如。”宴齊別着頭拱手,一臉不虞。
翎均輕笑着搖頭,看了眼醉生夢死被宮人攙扶下場的人皇,眼中笑意漸散,取而代之的是幾分垂憐:“凡人參加天宴,皆是在睡夢中被仙者召喚魂魄。與他而言,此間種種不過虛妄,醒來後大夢一場空罷了。已是如此了,我們神界又怎能再将天宴當作是給予他們的獎賞。”
“殿下心思純善,總是為旁人着想。”煜月端着玉杯緩步踏上臺階,秀眉微蹙,“多思傷身,殿下先別為這些瑣事煩憂了,這是我事先為殿下準備的瓊花釀,可解酒緩痛,還請殿下用了吧。”
“多謝。”翎均伸手接過,小口啜飲,甘甜花釀入喉,果真緩了不少醉意。
“還是你貼心啊。”宴齊酸溜溜的,“我們這些人可都想不起來做這些。”
“稚耳…想喝。”
見翎均與煜月相視而笑,稚耳眼巴巴地盯着翎均手裏的玉杯找存在感,被宴齊甩手一個爆栗敲在腦門上:“臭小鬼,你又沒喝酒,也跟着搶。”
稚耳被打得一懵,随後雙手捂着腦門,大眼睛眨巴兩下,開始掉豆子似的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嗚哇,嗚哇,疼。”
稚耳張着嘴放聲大哭,宴齊被他氣得面色鐵青,怒道:“我根本就沒用勁,你這兔崽子早就成年了,成天整個這矮冬瓜身體裝可憐給誰看呢,我可不吃你那套!”
“好了好了,稚耳別哭,來,剩下的給你喝。”翎均彎下身子拍着稚耳的背哄他,又将瓊花釀遞過去,轉頭對宴齊無奈一笑,“他小呢,你同他計較些什麽。”
宴齊有一肚子火想發,偏對上翎均那張臉,是一句重話也說不出來,就看着稚耳那小頑童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喝,一雙眼睛藏在後面咕嚕嚕亂轉,像是在說:“你不吃我這套,可翎均哥哥吃啊,你能把我怎麽樣?”
宴齊被他氣得夠嗆,轉身看向煜月:“你看看,你給翎均準備的,被這臭小子喝完了。”
煜月溫和一笑:“既是給翎均準備的,那他喝與不喝,給誰喝,自是都全由他做主了。”
“好好好,”宴齊伸出食指點了點他,“你們都是善人良友,就我一個惡人,我走還不行嗎。”
“诶,”翎均起身拉住他的袍袖,宴齊本也沒想走,側着臉就等翎均哄他,“我們三人自小一起長大,哪就分什麽你的我的了。還是說,龍王殿下現在領了封域,瞧不起我們這倆依仗父輩坐吃山空的…”
“你胡說什麽呢你。”
宴齊本就是個性子急的,聽他這麽說,直接急眼伸手推了一把。他下手沒個輕重,翎均不慎一個踉跄往後跌去,宴齊、煜月、稚耳三人都急着去扶。
但有一個人比他們更快。
翎均本靠自己也能站穩,可在往後倒的那一瞬,他察覺到腕上的枝條動了。
翎均暗自輕笑,索性不去使力氣,任那枝條鑽進衣服裏鎖住了他的腰,随後繼續往下延伸而去,避着其他三人的目光從衣袍下擺裏鑽出來,牢牢地纏住桌案腿,硬生生把他的身子給扯正了。
翎均站直身子,他此刻右臂被宴齊扶着,左臂被煜月扶着,下面稚耳還抱住了他的小腿,衣服裏面…
總之,怎麽都不會摔了。
他往堂下看了一眼,對上那人的眼睛,開口道:“可以了。”
“槲栎。”
最後二字,是以神魂傳音,在喧鬧的大殿中,唯其二人能聽到的一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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