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無由十五

無由十五

從山中出來,翎均顯得分外心不在焉。

他甚至沒聽見身邊人在叫他,直到手腕被抓住,槲栎看着他,很是認真地喚了一句:“翎均。”

這似乎是槲栎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翎均倏然回神,槲栎正神色嚴正地看着他,眉目間暗藏擔憂。

“鬼相…”翎均有些無力地笑了笑,“我沒事,就是腦子有些亂,需要理一理。”

他說着,緩步往前走去。

槲栎松開他的手,同他一起并肩向前,聽他說起從前的事。

翎均與花言回自小熟識,二人喜好相似,性情也相近,常聚在一處,幾乎無話不談。

當年花族攻上南天門時,翎均因破天失敗重傷昏迷未醒。待其傷好回天,事情已塵埃落定。

花言回祖父被殺,花族被貶,宴齊、煜月、雪出雲三人都在戰場上同花言回割袍斷義。

說到這,翎均輕嘆一聲,胸口有些悶:“我一直以為我是了解言回的,他不是貪戀權柄之人。”

“因當時未曾親歷此事,我無法相信言回也支持花族叛上,只能猜測南天門之變是他無法抗衡父輩的決定,又不能棄族而去,兩難之下的無奈之舉。”

“我很想同他見一面,故而下凡來找他。幸而,他所說同我想的無異。他那時被剝了仙骨,只剩半級神格,整個人很是頹廢,情緒極度不穩,見到我後才好些。”

“之後這些年,他重新帶領花族在人界發展,又恢複了往日神采,我很是為他高興。這次宴會,我也是力排衆議來參加。我知道我不該來,但…但我還是來了。”

說完,翎均有些忐忑地擡頭看了槲栎一眼:“鬼相,你作為局外之人,如此聽來,會否覺得我過于天真愚蠢?花族犯上作亂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我卻因花言回的三言兩語就相信他這個花族少主未曾參與其中。”

“我知道很多人都會這麽想,但我就是無法轉圜。與其說是信他,不如說是信我自己。我與他相識幾百年,如果連他的話我都不信,這世上,我又該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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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麽想的,可今天看到那座山,看到那些困苦的村民,我忽然覺得,我是不是錯了。”

“言回的父親神格有損,心智如同稚兒,花族事務都是由言回全權打理,他不可能不知此事。而我認識的花言回,絕不會做這種損人利己的事情。可事實,就這麽赤。裸。裸地在我眼前發生了。”

翎均捏了捏眉心,顯得很是困擾。

茫然…痛苦…

槲栎已經很多年沒有在翎均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他曾在心中發誓要護小雀周全,不讓他受一點傷。可不曾想除卻明槍暗箭,還會有這種殺人于無形的軟刀子。

為什麽會這樣…

花言回會讓小雀感到痛苦,是否說明他們之間有情,這是什麽情?

他想保護小雀,想讓他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不再承受痛苦,這又是什麽情?

槲栎不懂,他分不清,他只知道,他此刻很想殺了這個叫花言回的人,因為他讓小雀痛苦,因為他… 讓小雀在乎。

他好嫉妒。

“我不知道。”槲栎看着翎均,聲音有點悶,眼神卻帶着一絲瘋狂,緊盯着翎均白皙的脖頸。

好想讓小雀只屬于他一人,只看他一人。

翎均聞言失笑,情緒平複幾分。其實他平時不會對旁人說這麽多,今日也不知是怎麽了…他長舒一口氣,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好好想想之後該怎麽辦。

槲栎又在此時繼續道:“可…不管旁人如何想,如何做,我,不會覺得你天真…更不會覺得你愚蠢。我,支持你,不管是什麽。”

不對事,不辯理,沒有理由,只…對你。

有些人,生來就該被偏愛的。縱然不能獨自占有,槲栎也想讓翎均迷茫的時候也覺得身有依仗,而非孤立無援。

翎均訝然擡眸,從槲栎那雙眼睛裏,他看不到任何的動搖。

他選擇與花言回維持舊交這件事,所有人都持反對态度,連向來把他說的話奉為圭臬的鳳栖,也曾扭捏地表示不滿。

翎均理解他們的想法,也知友人與弟弟是擔心他的安危。

翎均向來珍視每一份情誼,今次之事,把花言回換成其他人裏的任何一個,他還是會那麽做。

受到的質疑多了,翎均也會希望有人會不分析利弊,不考慮前因後果,只因是他的決定而支持他。但也只是想想,真有那樣的人來了,他只怕又要懷疑其是阿谀奉承,別有圖謀。

而現在,面對槲栎毫不猶疑的承諾,翎均的心裏卻除了感動再無其他。

他此刻的心态,真是像極了那種只聽得進吹捧順言的昏君。若真如此說…那他身前的鬼相,豈不是要變成妖妃了…

翎均沒忍住低頭笑了出來,見他開懷,鬼相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翎均手抵着下巴,面上笑容難藏。

他正要再說些什麽,忽被一聲呼喊打斷:“殿下!”

“殿下您去了哪裏,可叫我好找。”

來人正是芳藹,翎均謙和笑笑,道:“只是随意轉轉,怎麽了,找我何事?”

芳藹喘了口氣,臉上浮現出笑容,道:“言回公子回來了,派我來接殿下,殿下快随我前去吧!”

芳藹說着便急匆匆地要帶路,自顧自往前走了兩步,卻見翎均未曾跟上來:“殿下?”

“哦…來了。“翎均想了想,道,”我與鬼相大人同去,剛好介紹給言回認識。”

“這…”芳藹面色有些為難,“不瞞殿下,公子知道您此番有人相伴,特意叮囑我只帶您一人前去。”

“殿下不要多想,”見翎均面色有異,芳藹解釋道,“公子只是許久未同殿下見面了,想先與殿下單獨敘舊,之後定還有機會将鬼相大人介紹給公子認識的。”

翎均看向槲栎,一時有些猶疑:“那…鬼相,你先在落雲臺等我。”

看出鬼相眼中的抗拒,翎均輕笑着搖了搖頭。不會有事,就算言回真的做錯事,也總沒有混賬到要對他下手的地步。退一萬步說,言回也沒有那個能力對他下手。

“我先去了,不必擔憂。”翎均留下此句,便跟着芳藹離開。

槲栎看着他們遠去的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他此次前來幽月城,是因為前段日子感受到這裏無端洩露了些許魔氣。

他本無心管旁人的閑事,卻在幾日後聽到小雀要來此處赴宴的消息。

槲栎當夜就來了幽月城,把城裏城外悉數探查了一遍,連塊地磚都沒放過,卻并未察覺到異樣。

他覺着奇怪,便一直在此蹲守。從翎均進城後就默默跟随,本想在暗處保護他,可看到他險些被人推倒時,又沒忍住冒了出來。

看現下的情景,他猜測那魔氣恐與花言回有關。

槲栎的眼神漸漸冷下來,片刻後,一道黑霧飄過,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原地。

-

“殿下,就是這了。”

鍍金的殿門打開,長風拂面,帶着蓮花的清香。

翎均擡眼向殿內望去,入目是大朵大朵盛放的蓮花飄于碧綠水面上。殿門前有一道青石板鋪成的水上小路通往殿中,每隔幾步便懸挂着一面綠色青紗,被風吹着徐徐搖曳。

翎均向芳藹颔首,随即踏步入內。他注意到腳下每塊青石板的四角都鑲嵌着上好的寶珠玉石,殿中其他地方也放置了諸多華貴擺設,繁複多樣,讓人目不暇接。

看着這比天宮還要奢靡幾分的內殿,他不禁又想起方才所見的萬窟山,心裏猛地一沉。

複又走了幾步,才終于得見如今名聲在外,擁趸衆多的言回公子。

他坐在高臺之上,身穿一襲青色薄紗,下半身浸泡在水裏,正赤着腳撥弄着水中的蓮花。他發絲未束,烏黑長發披散在身後,被水打濕了幾分,顯出些許潮意。

花言回相貌不凡,親眼得見,更是要比畫報上俊美三分。他皮膚是近乎病态的蒼白,堪稱冰肌玉骨。左邊眼尾的一顆紅痣點綴在那張姣好的臉上,着眼便動人心魂。

他身前放着一木桌,本在兀自斟茶,擡眼看到翎均已至,一雙潋滟水眸滿是驚喜:“翎均!”

他招了招手,又速速往對面的杯子裏斟茶:“快來。可讓我好等,茶都溫了幾遍了。”

翎均壓下紛亂思緒,緩步踏上高臺在他對面坐下:“是我來遲了。”

“來遲,當罰。”花言回擡手敲了敲他額頭,翎均身子一頓,到底沒躲開。

“快些喝了,這可是用我的真身花瓣泡的,我對你可好?忍着疼硬生生摘下來的。”花言回歪着頭,眨着眼向翎均邀功。

翎均垂眸看向杯中茶,暗自用神識一掃,未曾察覺異樣,便端起喝了。

花言回臉上的笑僵了一瞬,又很快恢複。

翎均飲畢,放下杯子看了看這高臺,也是一樣的奢靡華貴。

他斂眸,複看向花言回:“近些年父皇隐居不出,我接手的事務愈來愈多,與你多是書信來往,倒是很久沒來過你的住處了。”

“是啊。”花言回擡手給他添茶,“你可很久沒有來看我了,久到,我都覺得你要忘記我了。怎麽樣,這幽月城被我打理的還不錯吧?落雲臺,你可看了?”

翎均點頭:“看了,很美。”

花言回聞言,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落雲臺問世以來,不知被六界多少人吹捧贊許,更有人賦詞作詩相贈。

但無論旁人費多大力氣,都比不上翎均此刻短短兩個字讓花言回感到心滿意足。

“當年我對你的承諾,總算是兌現了。你不知,落雲臺建成的那日,我有多麽欣喜,又有多麽想邀你前來,帶你同賞。”花言回有些激動,眼角紅痣顏色更深。

翎均攥緊了酒杯,問道:“那你為何不邀我。”

花言回自嘲地笑了笑:“我知我邀你,你一定會來。可我也知你來一次要承受多少的非議,我不忍…”

翎均被他說得心頭一酸,花言回自小要強,性格驕傲恣意。當年花族遭難,翎均之所以急切想要見他,除了聽他解釋之外,也是怕他會因仙骨被剝這番奇恥大辱而尋短見。

思及此,翎均也不想再同他繞彎子,他們之間沒有虛與委蛇的必要:“言回,你應當知道,我方才去了什麽地方。”

花言回沏茶的手一頓,旋即又輕笑一聲:“我自是知道。我雖還未接任城主,可這幽月城中,大到殺人放火,小到摸狗偷雞,沒有我不知道的。”

翎均心頭泛起涼意,直截了當道:“所以你當真占了人族的城,把他們趕到山中去,住在山洞裏。為了不被發現,還設下障眼法和止言咒。”

“我是不懂他們啊。”花言回一臉無辜,“天下這麽大,又不是只有這一個地方好住。為什麽寧可住洞裏也死賴着不走,還時不時來城中鬧事,當真惹人厭煩。”

一股郁氣梗在喉頭,翎均聽完這段話,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看着眼前的花言回,只覺自己好似從未認識過他。

“便知道瞞不過你,卻也不曾想這麽快就被發現了,手下那些人真都是一群廢物。”

花言回嘆了口氣,“我只恨沒有事先同你說清楚,早知你提前這麽多日來,我怎會跑到京城去見什麽人帝。沒有帶你親賞落雲臺不說,倒讓個不知從哪來的瘟神趁虛而入。如此,只好将計劃提前了,本還能同你好好寒暄幾日的…”

他慢悠悠地說着,聲音低到帶着幾分陰恻恻的寒意。

翎均眉心一跳,他是天生神明,對于未來的危險有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這感覺不會出錯,卻不會讓身經百戰的翎均感到恐懼,只有無數的寒意從心底生出。

他幾乎被花言回氣笑了,顫聲道:“你還當真要,對我下手嗎?”

花言回冷了臉,摩挲着手中的杯盞,看向翎均的眼神如同一條毒蛇:“你不是也已不再信任我了嗎?連給你斟茶都要用神識查探,你可知你多傷我的心?“

翎均聞言,面上顯現出些許愕然的同時,心底也泛起疑惑。言回仙骨已被剝除,怎會有能力感受到他的神識。可還未待他問出,就被花言回先一步打斷。

“翎均,你曾說,我是你的摯友。可我…早就不甘于只做你的摯友了…”

言畢,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花言回捏碎手中杯盞,玻璃碎片刺破掌心,鮮紅的血液滴滴落進水中蓮花之上,他看着眼前神色頓變的翎均,勾唇輕念道:“神魔血祭,請——金網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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