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宴會

宴會

大姑的夫家姓葛,夫妻兩在菜市場裏開了個豬肉鋪,有兩個孩子。大女兒葛萍初中畢業就辍學去了沿海城市打工,小兒子葛剛在縣城西區小學讀三年級。

對于陳芙蘭和奶奶的到來,大姑父沒有多說什麽。他個頭不高,話也不多,看起來敦厚老實,家裏一切家務都默默地去做。而家裏的事也是大姑說了算。在外人看來,大姑父是個很不錯的人。就連大姑雖然嘴上嫌棄,但也看得出她對自己的丈夫很滿意。

她總是對人說,“我們家那口子,連人家姑娘光着大腿走他面前過他也不敢看一眼。”

可陳芙蘭知道,就是這樣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大姑父,卻已經背地裏和洗發店的一個外地小姑娘搞在了一起。上輩子陳芙蘭那個時候剛坐牢,這事兒還是二姑陳秋華告訴她的。

“丢死人了,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人家父母找來了,還是你大姑拿錢去善後!……那女的也是下賤,被她父母找回去打了胎,轉過頭又來找你大姑父……兩個人一起跑去沿海了,丢下家裏的爛攤子給你大姑……”

“蘭蘭,傻愣着幹啥呢?把開水給你奶拿去。”

一聲話語将陳芙蘭喚回現實。她擡起頭,看到大姑圍着圍裙在廚房間轉悠,老實巴交的大姑父手裏拿了個削了的蘋果,從廚房轉到了屋子外面去,不知道去哪兒了。

陳芙蘭把水杯端到奶奶屋子裏,眼睛看到窗戶外面,穿着灰白T恤的大姑父手裏拿着那個削了的蘋果,灰溜溜地從巷子裏走到外面街上去了。

她正想跟上去,被大姑叫住了。

“蘭蘭,看什麽呢?快幫我把這個土豆削了。”大姑兩手的豬油,讓她幫忙。

陳芙蘭走過去給她削土豆,閑聊似的道:“大姑父去幹嗎呢?”

“家裏鹽巴沒有了,他去街對面小賣部買去。”

陳芙蘭心想,買鹽巴拿水果幹什麽?又道:“大姑,咱這附近有理發店嗎?”

“有啊。就在小賣部旁邊。咋的?你還要理頭發啊?”大姑切着豬肉,頭也不擡地道:“那地方就是消遣。你要剪頭發,我待會兒拿個剪子給你剪。蘭蘭,你現在雖然有些錢了,也不能亂花。你要把錢存着當嫁妝呢,懂不?這女人啊,還是要自己手裏有錢……”

大姑喋喋不休地傳授着她的生活經驗,陳芙蘭本來想借口去那理發店看看,現在也走不開身了。她嘆氣,專心地聽大姑唠叨。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大姑父才回來,菜都下了鍋,大姑一邊炒菜一邊頭也不回地嚷嚷:“你買個鹽買這麽久,菜都要炒熟了!”

大姑父把鹽放在桌上,轉身進了卧室。陳芙蘭注意到他兜裏踹了個什麽東西,剛想過去看看,大姑又讓她把鹽拿過來。

陳芙蘭心裏嘆氣,她這個大姑可真是個馬大哈。這都沒察覺出不對勁來。

-

這個暑假對陳芙蘭說是非常特別的,在前世來說,這是她最悠閑、最惬意的一個暑假。不用幹家務活,不用給堂姐堂哥洗衣服,不用給大伯家放牛放鵝。

而對于此刻,這是她重生後來的第一個暑假,代表着她新的起點。她用這個暑假做了很多事,她去了菜市場和縣醫院。這兩個她前世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去進行了緬懷和告別。帶着表弟小剛去了很多地方玩,這個表弟在她前世後來算是她比較親近的親人了。

至于各方面伸出的橄榄枝,陳芙蘭也沒有太多糾結。學校她就選擇了縣城一中,不僅因為這裏是岚縣最好的高中,教育資源并不比省城差。若是去了省城,回來看奶奶不方便不說,那裏的生活費、花銷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雖說現在的她不再是窮的叮當響,有廠子的資助,更有趙家的幫襯,但這些錢畢竟不是自己的,定然不能亂花。

而對認趙雅蘭當幹媽這件事,陳芙蘭一開始還沒多想,後來便覺得有些左右為難。

原本她救了趙老師,趙雅蘭感激她,她又是一個孤女,認個幹親是一樁美事。可若趙雅蘭是個普通人家還好,偏偏她不是。

在縣城的這段時間她被趙雅蘭帶出去見識了些場面,也聽聞了一些。

趙雅蘭的夫家姓梁,原本是省廳的一位幹部,後來似乎是站隊問題,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前兩年改革開放,國家鼓勵市場經濟,梁如生便幹脆下海經商,算是新中國的第一批創業者。趙雅蘭以前當官太太,丈夫做生意後她也跟着到處忙活,變身成一位職場女性。

陳芙蘭若認了這門幹親,那以後勢必要跟梁家人走動。人家會不會覺得她占便宜?攀高枝?若是不認,又顯得她好像太孤傲了。她一個孤女,無依無靠的,有什麽理由拒絕趙雅蘭的好意呢?

重生後的陳芙蘭并不想過太複雜的人生,她不想得罪任何人,因此低調行事也是她的準則。

不過這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陳芙蘭畢竟有幾十年的生活經驗了,很快就找趙雅蘭主動說了這事。

“我現在有了幹媽的疼愛,已經很開心了。至于慶功宴還是算了,馬上要開學了,我還是想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她想好了,以後就跟趙雅蘭多親近些便好。至于趙雅蘭的夫家那邊的人,她便一問三不知,降低存在感。人家那些人,也未必有多注意她。

對于此,趙雅蘭想了想,很快便想明白了。陳芙蘭是一個孤女,就算是她如今認了她做幹女兒,在旁人眼裏,已經是攀上枝頭作鳳凰了。若是再大擺宴席,這對陳芙蘭來說并不能算好事。

想明白後,趙雅蘭對陳芙蘭的疼惜就更多了了一些。心想這才多大的孩子,就這樣小心翼翼。

“好,都聽你的。不過一點儀式感還是要有的,這個月底我過生日,你一定要來,我好把你介紹給你兩個哥哥看看。”

這事兒陳芙蘭只能答應。她專門去縣城的商城裏,挑選了一根絲巾。這絲巾不便宜,在這個年代,是普通工人兩個月的工資。

這段時間趙雅蘭給了她許多零花錢,她将這筆錢都存起來,正好買了這樣一條絲巾,也算是物歸原主。

到了趙雅蘭生日這天,陳芙蘭穿上一條素白帶花的連衣裙,一頭烏黑的頭發梳了個辮子,提着禮物,早早地來到了酒店。

她心裏想着,她早點送了禮物,給趙雅蘭祝了壽。趁着賓客們來之前,早點離去。

站在私營飯店門口等待到上午十一點左右,就見趙雅蘭的白色小轎車開過來了。

今兒個太陽很大,這個飯點地點很僻靜,兩側都是綠樹紅花,景色清幽。

白色小轎車停在翠綠的過道裏,車門打開,從車上跳下個黃襯衣、戴墨鏡的男子。乍一看很成熟,仔細一看,估計也就十七八歲。

那男孩兒先是遠遠地看了陳芙蘭兩眼,随後回過頭從車裏笑嘻嘻地又叫出一個人來。

等這人一走出來,陳芙蘭就有點愣住了。

白襯衣,青色長褲,小棕皮鞋,戴一塊綠色手帶的腕表。

這打扮,就放在陳芙蘭熟知的二十一世紀那會兒,也算是新潮俊俏的了。

竟然是宋雪津。

那個戴墨鏡的跟趙雅蘭長得很像,一看就是梁家的小兒子。

沒想到宋雪津居然跟梁家的人認識,陳芙蘭有些驚訝。她還以為她這輩子跟宋雪津再也不會有瓜葛,沒想到這麽快就見面了。

“蘭蘭,快。”

趙雅蘭今日穿了一身鵝黃色的連衣裙,燙着卷發,戴着白珍珠耳環,顯得端莊又優雅。

陳芙蘭一邊笑着走過去,一邊想着她選的這根絲巾是駝色的上面繡着蘭花,倒是能跟趙雅蘭今日的穿着搭配在一起。

走到趙雅蘭跟前,陳芙蘭頓了一下,眼睛下意識瞟了一下一旁的趙雅蘭兒子和宋雪津二人,才道:“趙阿姨。這是送您的禮物。”

“哎呀,還叫什麽阿姨,叫幹媽。”趙雅蘭親熱地攬過她,轉過身介紹道:“蘭蘭,跟你介紹一下。這是嘉柏,以後你就叫他嘉柏哥哥。這個是他爸爸以前同事的兒子,這次到這兒過暑假的。你們也可以認識一下。”

梁嘉柏很自然地伸出手,“你好,你就是蘭蘭吧?聽我媽說你救了我外公,還沒謝謝你呢。你以後就叫我嘉柏哥吧,有什麽事兒我會罩着你的。”

梁嘉柏的落落大方出乎陳芙蘭的意料,她也很快伸出手,握了一下,“嘉柏哥好。”

至于宋雪津,對方只是靠在車上,低頭玩他的表帶,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無興趣。

趙雅蘭說:“快,進去吧,外面曬。”

裏面已經有不少賓客了,趙雅蘭要忙着接待賓客,便讓梁嘉柏陪着陳芙蘭玩。陳芙蘭坐了一會兒,看來的人越來越多,估計趙雅蘭會越來越忙。她又不想一會兒趙雅蘭當着所有人的面鄭重其事地介紹她這個幹女兒,于是便起身跟梁嘉柏告辭了。

“欸,要不我送你吧?”

梁嘉柏怎麽也留不住她,跟着送她到酒店的外面。陳芙蘭發覺這人年齡雖小,但做事特別有分寸,對待她這樣的普通人也很有禮貌。

“不用了,樓上應該更需要你的幫助。我大姑家就在不遠處,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她擡起頭,看到二樓陽臺上,宋雪津擺了畫板,在那裏專心畫畫。

梁嘉柏說:“那好吧,那你自己小心點。”

嘴上這麽說,梁嘉柏心裏想的卻是,總算走了。不然母親讓他一直帶着這個鄉野丫頭,他怎麽跟其他人玩兒?

跟梁嘉柏告別後,陳芙蘭覺得莫名輕松。原來跟梁家人打交道這件事,沒有她想象的那麽複雜。趙雅蘭的大兒子已經工作了,在北京。小兒子梁嘉柏本來在省城讀高中,這學期要轉到北京去了。

至于宋雪津方才全程也沒多看她一眼,所以她的擔憂也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以後兩人可能也就是陌生人罷了。

陳芙蘭心裏想着這些有的沒的,一路腳步輕快地往度假山莊外面走。沒想到剛走到門口,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那裏。

居然是堂姐陳芙蓉。

陳芙蓉大病初愈的樣子,梳着兩條麻花辮,穿一身淡藍色連衣裙,顯得弱不禁風。看到陳芙蘭,她直愣愣的眼神收回一些。

緩了緩,浮起一個笑容。

“蘭蘭。”

“你怎麽在這裏?”陳芙蘭走過去,疑惑地看着她。

“大姑父今天過生,我和爸媽一起過來吃飯。”陳芙蓉今天仿佛變了一個人,她目光柔弱地很,竟然還主動道歉起來。

“蘭蘭,以前的事是我家對不住你,我跟你說聲對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經過這一次,我爸被關在縣城拘留所好幾天,我和我媽也都各自病了一場,村子裏的人都唾棄我們……我們真的知道錯了,你能原諒我們嗎?你不原諒我也沒關系,只要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這個姐姐能夠彌補這些年對你的傷害。”

陳芙蘭沉默地看着眼前這個堂姐,不知道這一家人又搞什麽名堂。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她這個堂姐有哪裏不一樣了。

難道她真的改過了?

但這又跟自己有什麽關系呢?

“不必了。”陳芙蘭冷冷地說道,“我不需要你的彌補。何況,你也彌補不起。”

她的一輩子都葬送了,怎麽可能輕飄飄一句對不起就彌補得了的呢?

聽她這樣說,陳芙蓉笑了笑。

“蘭蘭。人這一生很長的,咱們都才十五六歲,你怎麽知道你日後不需要我呢?不管怎麽說,咱們都是親人,血濃于水。”

陳芙蘭不想跟她多費唇舌,正準備離開,突然身後傳來一陣喧嘩。

轉過身看去,是飯店裏沖出一群人,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懷裏抱了個十來歲的男孩,在大喊着讓人趕緊去開車。

隔着點距離,陳芙蘭看到那小孩在抽動。

她心裏一緊,趕緊跑了回去。

“怎麽了?”陳芙蘭抓住慌了神的梁嘉柏,他畢竟是個孩子,面對這種場面一下子就慌了神。

“他,剛剛吃花生,我們玩兒……哽、哽住了。”

一個貴婦人哭得尖叫,不停地喊着“文森特!文森特!”

趙雅蘭在一旁勸了兩句,還被女人推了一把:“走開,都怪你們梁嘉柏!如果我文森特出了事,我要他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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