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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鐘語結交的朋友不少,可随着畢業、工作,聯系都漸漸淡了。人生際遇,實在難控,也難料,當初,鐘語萬想不到,關系仍保留迄今的,獨陳應旸一個。

想起他,就會想起很多個開心的,生氣的,難過的瞬間。

鐘語更恨了。

他的心是什麽做的,真的硬得下來,跟她絕交?

鐘語越想,心越悶得慌。她撇過頭去,緊緊地抿住唇,看陰蒙蒙的天空——看起來,似乎又将是個多雨的秋。

電線杆如一道道分割線,分割着世界。

她用力地盯着,以此轉移着注意力,可轉不開,惱火得直在心底罵陳應旸,眼眶甚至酸得發疼了。

王八蛋。

白眼狼。

鄰座女生約莫是返校上學的大學生,沒經歷過什麽事的樣子,被鐘語吓得呆住了,安慰不是,忽略也不是。

她默默地抽了幾張紙巾給鐘語,“姐妹,你擦一下吧。”

鐘語強行壓住了喉頭的哽咽,她道了謝,抹了把臉。

那天,鐘語一路沒再搭理陳應旸。

回到家,她脫光衣服,撲上床,用薄被裹住自己睡了個昏天黑地。

晚上餓醒,爬起來找吃的,可幾日離家,冰箱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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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何況鐘語廚藝堪堪稱得上能把菜炒熟。她打個荷包蛋,蓋在泡面上,幾口吃完,算是敷衍過了肚子。

鐘語一個人在家,喜歡穿吊帶、熱褲,因為夜間降溫,在外頭套件T恤,底下一雙長腿。

她把頭發挽了起來,紮成個丸子,蹲着收拾東西。

那只盒子壓在衣服中。

镯子是陳應旸送她的二十歲生日禮物。他大老遠地,從桐城趕來海城,陪她過的生日。當時室友還調侃說,那些追她的男生,連男閨蜜一半的真心都沒有,怎麽可能追得到人嘛。

段敏莉叫她帶給陳應旸的茶葉還在一邊。

她把這兩樣東西一齊塞進櫃子裏,一甩手,重重地甩上櫃門。

喝鬼去吧你陳應旸。

接下來是一連七天班。

鐘語高考填報志願失誤,圖學校名氣大,選了服從調劑,結果卻入了個天坑專業——工商管理。大一想方設法轉專業,學院卡得死,沒轉成。

得虧她自個兒争氣,大學履歷挺好看,又找了學姐內推,進入海城電視臺。當然,是幕後工作。

海城電視臺在國內也算排得上名號,早些年推出好幾部現象級電視劇。後來國內網劇、短視頻發展崛起,對傳統媒體沖擊頗打,海臺又開始轉型,主打綜藝節目、人文紀錄片,一手抓娛樂,一手抓情懷。

如今這行卷生卷死,進節目組累,熬夜、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是常态。好不容易一檔節目結束,撈了幾天國慶假,一晃而過,又得繼續上班。

鐘語現在跟的這個項目,是一款音綜,網臺同步播出,不過請來的都是小糊咖,導師倒是在業內很名氣。

尚且是前期籌備階段,未正式開始錄制,她已經忙得團團轉,壓根沒想起陳應旸那厮。

鐘語手機是24小時待機,開提示音,因為有可能随時被各種人叫走,以及得回複各種群裏的艾特。

她起先是把陳應旸設的免打擾,後來幹脆眼不見為淨,拉黑了。

彩排那天,鐘語站在臺下,捂着嘴,遮掩着,打了個綿長的哈欠。

臺上的人又是唱又是跳的,她不由感嘆,不愧是些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精力真充沛。

小楊湊近,小聲說:“鐘姐,今天這麽晚了……”

她是海城大學來的實習生,才大三。平時在電視臺和學校往返。

像他們這種,都不叫廉價勞動力了,海臺不發工資,頂多給些補貼、開具實習證明。幾乎是倒貼式上班。

鐘語看了眼時間,說:“馬上結束了,待會兒沒什麽事的話,你就先回去吧,你一個女孩子太晚坐車也不安全。”

小楊說:“我跟我一個同學一起走的,她在藝統組。”

彩排結束,一行人上臺把設備搬下來。

這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歌手,叫周禹京,裝扮時髦酷飒,一米八幾的個子,腿又細又長,才出道不久,便迅速積攢一批女粉絲。但反差是,他和人說話很腼腆、有禮貌。

她們私底下讨論起他,一致表示還蠻喜歡他的。畢竟這個圈子,有太多恃才傲物的人了。

鐘語過去給他摘麥,男孩子穿得單薄,剛唱跳完,他身上冒着熱氣,露出來的皮膚一片紅。

她避免指尖觸碰到他,把麥摘下來。

周禹京額上有汗,微微喘着氣說:“謝謝老師。”

鐘語朝他笑笑,收東西走了。

小楊一直盯着他看,鐘語知道她追星,牆頭數不勝數,并不加以幹涉。

她也是過來人。

鐘語走過去,她穿的平底鞋,身量的問題,還是走出了氣勢,給人壓迫感。她覺得自己挺和氣友善的啊,但實習生卻有些怕她。

她說:“等下收拾完,你就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謝謝鐘姐。”

執行導演叫鐘語:“小鐘,來一下。”

“哎。”

“明天錄制的時候,把這一片地方空出來,方便藝人上臺……”

“好。”

別說實習生了,鐘語也累極了,靠着妝來遮近些天熬夜熬出來的黑眼圈。

藝人們接連坐車走了,但鐘語他們還不能回。錄制在即,出不得差錯。

總導演叫走他們,開了個簡短的會議。鐘語又冷又困,腦子裏跟團糨糊似的,強撐着應完,同事叫她去臺外吃夜宵也被她拒了。

淩晨,秋天的風透骨涼,地鐵停運了,可月亮還沒打烊,仍在販賣着它的皎潔。

當初,鐘語為了通勤方便,租的電視臺不遠處的房子,這會兒道路通暢,打車不需十分鐘。

她的頭抵靠着窗玻璃,為了避免睡過去,不敢阖上眼,腦子裏回響着嗡雜的伴奏樂。

表面上,每天接觸光鮮亮麗的藝人、明星,可接觸多了,也就祛魅了。何況,這一行有太多潛規則。

不知怎麽的,想起她之前跟陳應旸說,等他以後大紅大紫了,她當他經紀人,幫他運營賬號,談商務合作。

特別強調:趕在她累死之前。

這狗怎麽回答的來着?

他“哦”了聲,說,作為她的朋友,他到時會給她多燒幾沓紙錢的。

她聽罷,動手怒捶了他幾下。

還嫌工作不夠累嗎?想他幹什麽。

晦氣。

更晦氣的是,回家居然還碰到他了。

鐘語以為自己累得出現幻覺了,盯着那抹側影看了半晌,然後,大腦卡頓般地,輸出一則确定的信息:那是陳應旸無疑。

網約車停在路邊,打着閃光燈,他下意識地撇了眼。

車內沒亮燈,路邊的光照不進,隔着層窗玻璃,鐘語不确定他能不能看清自己,可他目光定格住了。

司機這時等得不耐,開口提醒她:“小姐,已經到了。”

她不得已,說了句“謝謝師傅”,推門下車。

陳應旸穿着件淺色棒球服,跟學生時代穿校服的習慣一樣,拉鏈拉到最頂上,略遮住下巴。

他一只手裏拎着一個便利店的袋子,裏面東西重,沉甸甸地往下墜着,塑料與他的褲腿發出窸窣的摩擦聲,另只手則拎着瓶三得利的無糖烏龍茶。

大半夜的,幹嗎不睡覺,跑出來買東西。

像猜到她心中所想,陳應旸說:“家裏茶喝完了,出來買一瓶提神。吃糖嗎?”

她不做聲。

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吵架了,還拿糖哄麽。

陳應旸從袋子裏摸出一把溜溜梅,塞到她口袋裏。

鐘語說:“先生,路上陌生人給的東西,我不會随便收的。”

陳應旸從善如流地掏出手機,“小姐,我們有個限時活動,只要掃碼參與,就有機會獲得許多禮品。”

上面分明是添加他微信的二維碼。

鐘語無語至極地抽了抽嘴角。

他們兩個能成為朋友,或多或少,是因為志趣相投,哦不,臭味相投。

陳應旸見她無動于衷,又說:“家裏停電了。”

鐘語望了眼,小區裏家家戶戶黑着窗。

可能無法萬事如意,這裏房租不高,通勤方便,周圍各類基礎設施齊全,不足的是,這一片房屋建成已久,電路、水管老化,時不時地停水停電。

鐘語揿亮手機看電量,低于5%,提示該充電了。

陳應旸見狀,又把手機往前遞了遞,微微歪頭,“小姐,我可以提供蠟燭、充電寶等服務哦,請問需要嗎?”

鐘語不理,徑直擦過他的肩,用僅有的電照明,“蹬蹬蹬”地爬着樓梯。

掏鑰匙開門,突然發現把手上挂着個帆布袋。

她打開,裏面有盞小臺燈,一個充電寶,都是充滿電的,還有兩根蠟燭。

她拿着東西,回頭看跟上來的陳應旸。

他們不僅是住同一個小區。一層樓兩套房,同屬于一個房東。鐘語先住進來,後來得知房東出租另一套,問陳應旸要不要租。于是成了鄰居。

他說:“樓下貼了停電通知,我猜你沒注意看,要麽就是忙忘了。”

看吧,她的好朋友陳應旸多了解她。

她的确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而且她這些天忙,即使知道,也想不起提前準備這些。

又或者,以前一直仗着有人可依,有人可靠,心總是放得寬,沒所謂。

鐘語正要開口,手機電量徹底告罄,燈驟然滅了。

月光從樓道開着的小窗傾洩而入,稀釋過的蛋清般,有一種淡淡的粘稠感。

面前的人只剩一個黑色的,模糊的輪廓,像炭筆在素描紙上,一塗再塗。

她聽見他說:“鐘語,潇灑地想走就走的,從來都是你。主動權從來都在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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