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歡而散

不歡而散

話在嘴邊,酒在手上。

陳翊不得不按捺住翻湧的心緒,默默點下了頭。

而他的姨夫俞凡,早就不知道提前喝了多少酒,此刻雙頰紅到耳垂。

俞凡本來就愛酒,今天坐下來就沒停過,勁頭又越來越放肆。

陳翊回到位置上,添上了點自己杯中的酒——今天的酒還是俞凡最愛的羅曼尼康帝,怪不得他這麽貪杯。

他繞過了俞南風,走到俞凡身旁,略顯生澀地清了清嗓子。

“姨夫好久不見,感謝您今天來給我慶生,成年後的第一次家宴,我敬您!”

俞凡坐在位置上打了個酒嗝,随後顫顫巍巍地直起身來,俞南風在一旁略擔憂地攙了一把。

他費了點勁才轉過身來,面對着陳翊站着,踉跄着半舉着酒杯,還未開口,撲面而來的酒氣令陳翊不合時宜地蹙了下眉頭……

“爸,我可知道你的身體狀況,要忌酒的,怎麽還喝這麽多?!”

大概是看出了陳翊的表情,俞南風順口埋怨。

“你瞎擔心什麽!?醫生前兩天才來檢查過,沒什麽大問題,在家天天被你唠叨,出來還不讓你爸痛快點?”

俞凡不耐煩的樣子,令俞南風怨氣地別過了頭,也不吭聲了,而接下來,陳翊就只能如罰站般聽俞凡在面前“演講”——

“小翊,你也算是我和向榮看着長大的孩子,你姨母生前很疼你,可惜天不假年。這麽多年來,我帶着你姐南風,你母親帶着你,都不容易,好在南風和你如今都能獨當一面了,南風接了我的爛攤子,沒少遭罪……”

他假意給了陳菁雲一個眼神,然而當下的場面,卻忽然走向了一個尴尬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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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跟着菁雲也沒少遭罪,她當年一個人拉扯你,又嫁到白家來,但你是現在是慕白集團的少爺了,現在要去美國念書,前途不可估量啊,姨夫我是真心為你感到驕傲。”

“姨夫,您喝多了,”陳翊接話,“聽南風姐說您身體抱恙,那這杯酒就由我來代您喝吧?”

俞凡這會兒是真的醉意上頭,不僅在當着諸位的面尴尬陳詞,甚至對于陳翊替他喝酒這個行為,也迷糊着并沒阻攔,任由着陳翊幹下自己杯中的酒,又将他手裏的酒喝下……

陳菁雲怎麽也沒料到俞凡居然會這樣失态,眼裏擔心兒子的焦灼似乎都要溢出餐桌。

眼看着一連兩杯紅酒下肚,初碰酒精的陳翊還沒來得及緩和一下,對面的俞凡酩酊又無腦地來了句:

“不愧是南風,這酒量……随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對面的明旻一個忍俊不禁,惹得在座的人一陣哄堂——

“爸…你喝多了說什麽胡話呢,”俞南風趕緊站起來,作勢要把俞凡塞回位置上坐好,“你女兒我在這呢!”

“哈哈哈哈哈原來你才是我的南風啊!怎麽跟小翊這麽像啊?”

俞南風現在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鑽進去,不對,還要把她這不争氣的父親一起推進去!

“南風姐小心!”

眼看俞凡下一秒将酒吐了出來,陳翊趕緊将俞南風朝自己身旁拽了一下。

“啊——”

這一吐,吓得在場的人幾乎同一時間從座位上跳起來,除了白長黎。

陳翊反應很快,當即就在俞凡要倒地的瞬間扶緊了。

但此時的俞凡已經完全醉入胡話連篇的狀态,口中不知道嘟囔些什麽……

“姨夫喝多了,我先帶他去醒醒酒?”說着陳翊就要把他往門外領。

“讓方姨領着去吧!”陳菁雲張皇打斷。

方姨識趣地過去搭上了俞凡的肩膀:“少爺我帶他吧,我知道解酒藥在哪!”

剛剛那一幕突然到所有人毫無準備,而俞南風更驚魂未定,看到方姨把俞凡帶出去,她聲音顫抖着深鞠一躬,幾乎哽咽着對白長黎夫婦道歉——

“姨夫小姨,對不起,沒想到今天我爸居然這樣失态!”

陳菁雲起先也是一副甫神未定的樣子,但看到這一幕,作為長輩,只能趕緊走到俞南風身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沒事沒事”。

可俞南風卻依舊十分憂心地望着一直坐在主位的白長黎。

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從陳翊敬酒開始,就一直無動于衷嗎?

“小姨夫,您……還好嗎?”

衆人的目光随着這句話,終于紛紛落到了一直沉默的白長黎身上,而他也應聲擡起了眼眶,這氣氛已經被攪合得七七八八了,三個孩子突然離場,俞凡忽然醉酒失态,而現在這個家宴,終于要迎來他的最後一擊了。

他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胃部,眉眼間的威嚴早已消散,他緩緩擡頭望着面前這群人,妻子、兒子、親友、家人……

在那一刻,他卻突然想念起了那個好久不見的人。

下一秒,空氣終于得以短暫歸于平靜,他眼前忽然一黑。

***

白音幾乎忘了那天是怎麽被帶到醫院的,又是怎麽結束的。

她只記得自己從餐廳逃出來,坐在院子的臺階上吹風,程靈溪和夏明徹緊随她後,陪着她談天說地,聊起來她媽媽的往事,夏明徹誇林慕阿姨的作品很有辨識度,而程靈溪靠在她肩頭給她講俏皮話,逗她開心……

她就要将适才在餐桌裏的窒息情緒抛之腦後,可從屋子裏傳來的騷動,還是讓她不知所措了。

救護車的聲音傳來,停在了家門口,随後方姨和陳翊扶着白長黎從客廳裏出來,放在了擔架上……

白音立刻站起來奔過去,看到白長黎的臉色蒼白,眉頭緊鎖、雙眼垂下。

看到陳翊正過身子,她愣怔着問:“爸怎麽了?”

“應該是急性胃炎,剛剛忽然昏過去了,才叫了救護車。”

對方話音剛落,陳菁雲那邊就催促着陳翊一起陪着去醫院,而他幾乎也是下意識地問白音——

“你要去嗎?”

“我也要去。”

兩人同時開口,指向了一個答案。

這是今晚第二次四目相望。

他們互相點點頭,白音卻在要上車時像是忽然想起來了什麽,回頭對夏明徹交代——“明徹,麻煩你們送靈溪回去好嗎?”

這樣急轉直下的結局,是誰也料想不到的,在場的人只能選擇妥協。

程靈溪望着白音他們坐上救護車匆匆離去,實在是對今晚突如其來的狀況感到心悸不已。

醫院手術室門外。

青綠色的頂光晃得陳翊眼睛疼,他不停地在踱步,而旁邊的陳菁雲早已經焦灼得沒了動作,只能悄悄地抹眼淚。

“都怪我,沒想到你姨夫今天這個樣子,我那會兒一直擔心你突然喝了這麽多酒,會不會身體受不了,完全沒有在意你爸爸胃不舒服在強撐,哎……”

聽着陳菁雲哭天抹淚的架勢,白音終于按捺不住,冷冰冰地質問道:

“那會兒你們聊天的時候,我爸臉色好像就不太對了,你完全沒有注意嗎?”

她從坐上救護車時就在回憶,離開餐廳那會兒,白長黎雖然跟那群人聊得火熱,但表情裏确實有些不自在,彼時還沒想到這麽多,但這會兒看來,應該就是胃不太舒服吧?

可她這若有所指的質問,陳菁雲顯然不平,反問:

“既然你看出來了,那你怎麽來關心你爸爸舒不舒服呢?還突然跑出去?”

就知道會這樣,白音垂下眼眸,一句話也懶得說。

“晚餐大家聊得都熱鬧,你們三個那會兒不也是對那畫談得津津有味?後來我們大人聊起來,你們三兩個的接連跑出去,要不是我叫上小翊,這會兒你爸爸還不知道什麽情況呢……”

“媽,少說兩句吧。”

陳翊聽得發懵,不由分說地打斷了陳菁雲的說辭。

手術室外終于又歸于短暫的沉默,不久後,随着白長黎救治的結束,手術門外再度陷入零星的聒噪。

“病人是急性胃潰瘍,症狀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你們家屬最近都沒留意到嗎?”

“那他現在要不要緊?”

陳菁雲眼中噙淚,冷光下的輪廓竟然愈加細膩,她當年也是個美人。

“目前情況一般,保守治療吧,希望不會進一步擴散。”

今晚這個插曲是個意外,白長黎的胃只能算暫時恢複了,還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陳菁雲作為妻子,自然選擇了留在醫院陪護,而陳翊和白音只能先回家。

出了醫院的門,已是深更半夜。

初秋的空氣打在皮膚上,微涼濕潤的氣息鑽進鼻腔裏,白音适時打了個噴嚏,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被厚重的法蘭絨包裹——是陳翊的外套。

她剛轉頭顧了他一眼,可陳翊卻已對着自己家的座駕招手。

那一刻,她忽然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與衆不同的溫暖。

這種溫暖,不同于夏明徹那種驕陽四溢的灼熱感,快要将她這塊冰山融化,而是像深潭之中湧動而出的山泉,微涼、潮濕,可打在身上,又如同細雨濛濛,絲絲密密,沁人心扉。

歸家的車程裏,二人幾乎是一路不語。

直到快要到白家宅邸的時候,白音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的人是夏明徹——

“阿音,伯父身體還好嗎?”

“醫生說需要留院觀察,有人在醫院陪護,我們只能先回家。”

“你們?你和陳翊嗎?”

“嗯。”

“……哦。”

白音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身邊的人,車裏安靜得出奇,即使不用放話外音,他也一定聽得到夏明徹的聲音。

“靈溪呢?你有把她安全送到家嗎?”

“有有有,”夏明徹聽起來敷敷衍衍,“你交代的事我能不照做嘛大小姐!”

白音卻戲谑着警告他:“這不是我交代的,是你本來就要做的事,你別忘了,最終可是你勸動靈溪來的。”

“行啊你阿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好了,早點休息吧,改天見。”

白音适時掐斷了對話,家裏的院燈已然進入視野。

下了車,她的眼神潦潦帶過了陳翊一眼,沒做停留,自顧自地往宅子方向走着。

陳翊身高腿長,步子本來可以邁得更大一些,但他還是下意識地配合着白音的步伐,兩人不約而同地并排順着院廊走向宅邸。

思索了半天,陳翊還是選擇打破了沉默——

“你是在幫你朋友,追夏明徹嗎?”

顯然沒想到陳翊會問她這事,她潦草帶過:“她性格很好,跟明徹在一塊熱熱鬧鬧的,很開心。”

陳翊點點頭,“那……夏明徹要去巴黎讀書,你會和他一起去嗎?”

他言外之意是問:你喜歡夏明徹嗎?

“我又不學美術,應該不去。”

她知道夏明徹的意思,但卻沒有任何回應。

“阿音,其實我……”陳翊頓了頓,換了一種說法,“我覺得,也許你将來也可以去美國讀金融,我也可以幫你,你考慮過嗎?”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美國讀書?

而這段話突如其來的,令白音屬實摸不着頭腦,完全不知道陳翊在這閑扯些什麽。

“……等我讀大學,你都該畢業了吧?幫我什麽?”

她直白地表達了出來,不明所以盯着他的側臉看了幾秒,末了淡淡然地講明:

“我對爸的工作絲毫不感興趣,也沒考慮未來的事。”

陳翊感到自己的臉竟然微燙,還好天色已晚,廊燈宛轉,他此刻的內心深處,如卧着幾只蝴蝶般惴惴。

還好,這段路結束了,兩人走入大客廳,卧室分屬不同的方向。

陳翊這才木然道了句“晚安”,轉身就要上樓,誰承想,白音在背後叫住了他——

“哎。”

他回頭。

“你的外套,不要了嗎?”

看着躺在白音手上那件法蘭絨外套,不禁讪笑:“謝謝。”

“應該是我謝謝你借給我吧?”

“哦……也對。”

此時此刻,她忽然有點理解,夏明徹從前總是在自己面前吐槽陳翊:難道只有我覺得這人悶頭悶腦的嗎?

不過,這種悶,也并不招人嫌,反倒還覺得挺可愛的。

拿到了外套的陳翊,看到了白音左手上的镂空手套,下意識地又關心了句——

“手上的傷好些了嗎?”

“快好了。我先回房了。”

他看着白音輕笑一聲,幾乎是轉瞬即逝,最後忽補了句——

“對了,生日快樂。”

在那一刻,卧在他心裏的那些蝴蝶,仿佛瞬間振翅飛翔,暢然而純粹。

望着白音離開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陳翊愣站在原地好久才回過神來,注意到自己手肘上的外套,竟然還帶着一絲洋桔梗的清香。

他笑了,春心蕩漾的樣子,仿若春日裏破冰的一瞬間。

“咳咳……”

還沒等他回味幾秒,他驚恐地發覺客廳裏居然還站着一個人!

而這個人好巧不巧,是俞南風!

“南……南風姐,你怎麽在這?”

“我爸喝多了,小姨說今天先住下,我只能留下陪他。其實我一直都在這坐着,可能你們家沙發太大了,大少爺大小姐都沒留意我在。”

她直起身子,抱起雙臂,踢着拖鞋走到陳翊身旁,可是姿态依舊高貴。

“果然下午那會兒,小翊少爺的心事被我猜中了?你對白音,有點別的心思吧?”

一腔暖流順着血管流了進了心窩,心口傳來陣陣的刺意,陳翊習慣性就是一個否認——“沒有。”

“別嘴硬了,抛開剛剛那會兒,在餐廳裏我都看出來了,你原本要坐在小姨旁邊的,但是硬說要跟我坐在一起,最後硬是挨着她坐,還貼心地給人家切牛排……”

平生第一次陳翊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反駁,他以為自己今晚勢必要被俞南風取笑了,可誰知,她忽然斂起松弛的表情,語重心長地給了自己當頭一棒。

“陳翊,就像你說的,青春期的感情來得快去的也快,不管你心裏對她的想法到什麽地步了,我勸你,趁早收了心去美國好好念書吧。”

他原以為,南風姐既然猜到了怎麽也會揶揄兩下,但她卻給了陳翊句言簡意赅的勸告:

“你們兩個不可能的,不該想的別想,省得招惹是非。”

為什麽她和陳菁雲都要重複那句:不該想的別想。

有些事就像是潛伏在心底裏的種子,在不經意間發酵,比如他對白音的心思,比如他們家的往事,比如每個人的話裏有話……

是啊,他們兩個盡管沒有血緣關系,但在外界看來就是一對兄妹,父母、家族、勢力,錯綜交織,真有什麽,最終也不過是淪為談資,和博弈的犧牲品。

俞南風這始料未及的勸誡,就像是一記耳光,與其說是“教訓”與“威脅”,不如說是打醒了他。

“你想多了南風姐,我對她就是出于家人的關心而已。”

陳翊苦笑着承認,“我爸的病來得突然,還不知道會不會惡化,我根本沒有心思管其他人。”

俞南風這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搭上了他的肩膀——

“姨夫的事剛剛小姨電話跟我講了,先觀察,如果真的有什麽問題,我跟我爸也可以幫忙,他也是個藥罐子,久病成醫,說不定可以介紹好的醫生給姨夫。”

“嗯。”

“時間不早了,早點休息。”

生活的齒輪繼續轉動,沒多久後,白長黎出院了,但胃也因此落下病根,平時的飲食也格外小心謹慎。

而白音依舊每天按部就班地上下學,與程靈溪、夏明徹三個人談天說地,高中的日子仿佛過得無憂無慮。

陳翊去了美國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十二個小時的時差,和需要重新适應的氣候環境,讓他暫時忘卻了心底裏的困頓。

但生命卻對他們所有人的遭遇都還以重擊,不是所有的破冰都代表着新的機遇,有時也只是為了讓它昙花一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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