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穿書教訓:要聽勸

穿書教訓:要聽勸。但沒完全聽

第二次成為暇娅,幸運地回到了十二歲的上半年。

因為成為暇娅,我也享受到了童年的優待:衣食無憂,具體對我來說,是潑天的富貴,還有毫無條件地接受親人的保護和愛。或許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或許是因為似乎彌補了我的童年沒有得到那些玩具和零食的遺憾,好像也确實因為日常的相處而難以旁觀她們的消逝,或者,那是真正的暇娅在深深地動情……總之,成為暇娅就不可能再簡單地借用她的生命來進行我的生活。

那一刻我開始明白,楊下己不屬于這裏,我的生活就在我之前的現實裏,那裏才是我真正可以有所作為的地方,我才是我的人生中,唯一的行動者。

得到了意外之愛,我想為暇娅做些什麽。

暇娅的記憶并非清楚地擁有每一天,這便給了我探索人生的機會。比如,我發現了一個早晨,不知道因為什麽醒了過來,推開門,露臺上還留有風露的夜色。花園裏的鳥鳴,草坪上的旋轉噴頭,白色長椅上沒有任何重量,葉子搖晃着,樹蔭低語。前院傳來鐵門摩擦的聲音,我穿過卧室去看,捕捉到了離去的人影和安靜的牛奶瓶。返回卧室,我看着鏡子裏的暇娅,那也是我,有些自來卷的頭發,淡黃色的睡裙,什麽都沒發生,一切也在正常進行。我和暇娅同時存在,我就是暇娅。

有些時候,人生是靠片段存檔的。清晨,樹蔭,睡裙,這個片段擁有恰好的皮膚溫度和說話音量,幹燥的空氣中漂浮着細小絨毛,尚淡薄的日光輕輕蒙上掀起一角的被子和露出一角的床單。我為之感動,盡管不知道是什麽觸動了我。

沖下樓梯的時候,啪嗒啪嗒的拖鞋聲已經提醒了媽媽。她在廚房裏回頭看,這時候應該有陽光照進來,雖然沒有,但她的笑容要更暖。擁住媽媽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在想念我的媽媽,還是眼前的媽媽,但我很清楚,我希望媽媽永遠存在,要活得比我久。

“這孩子,這段時間怎麽回事,一天到晚地黏人。”

媽媽在笑。

“長大了,知道家人的重要啦。”是暇爸,在左後方,“丫頭怎麽不睡懶覺啦?”

戴着眼鏡的奶奶抱着一本精裝書推門而入,“娅娅起來啦,剛才院子裏來了一只鳥,想着你會喜歡呢。”她每天早晨會翻開她卧室書桌上厚厚的珍藏書,一頁看好久。“過來看,這個鳥紋和剛才的那只一樣漂亮。”

我摩挲着書頁,發現一切聲響都是幸福的旋律。

我閉着眼睛感受這一切,我無比依戀這理想的傳統家庭的“烏托邦”。

“快吃吧,一會全涼啦。”

媽媽、暇爸、奶奶,吃完了各自的早餐依然在等我,我永遠不是一個人在吃飯。

暇娅,你感受到了嗎?

普通的日子像是随意彈撥的吉他,又像是摻伴其中的小提琴。

夏天的時候,我在聚會上碰到男主。

“丫頭怎麽不叫人。”暇爸總是叫我丫頭,我爸有時也這樣叫我。

我抓着媽媽的手,乖巧地向男主家人點頭。

“這孩子,最近也不鬧騰了,現在還腼腆起來了。”媽媽的聲音裏是溫柔,我靠着她又笑了笑。

“暇娅長大了,真乖啊,你不去找眠乃哥哥玩兒嗎?”

我擡頭向男主媽媽微笑,又點了點頭。不,我才不去。

媽媽拍了拍我的手,“去吧。”

對上她的眉眼彎彎,我轉身走向小客廳。

掩不住地失落,那一刻的悲哀是死別那天的陰影,仿佛轉身之前是團聚,之後是分離。就算在別人的人生裏,依然不能随心所欲,而不能随心所欲的原因很簡單又很複雜。所以人活着,就是為了這些不能随心所欲的原因嗎?

窗外的夏天開始褪色,我阻止不了時間。

穿過大廳,我站在小客廳門口露出不到一半的身子。眠乃,也就是我們的男主,正在和其他朋友一起玩鋼琴。鋼琴,暇娅也會彈的。早些年頭,暇娅非要和眠乃一起學鋼琴,可老先生每次只教一個人。吵着要彈的是她,忍受不了琴房的枯燥的也是她。在要放棄的時候,因為意外地和眠乃一起使用了一架鋼琴練習,某種意義上的“四手聯彈”,就因為這,暇娅決定下次要以更好的面貌和眠乃合奏。眠乃一直以為暇娅放棄鋼琴了,卻不知她換了個老師繼續學習。忍受琴房的枯燥的是她,喜歡眠乃的也是她。

望向眠乃的時候,我在想,情不知所起,少年時的心思如此清澈、綿長,如涓涓細流。不論其他的,這份感情實在珍貴,因為這是往後踩了坑、變得圓滑或麻木後不再擁有的寶物。

直到在鏡中對上眠乃的目光,我平靜地離開門口。或許是因為我眼中的悲哀和憐憫,我在鏡中看到了眠乃的疑惑。再次穿過大廳,我再次抓住媽媽的手。不管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此刻只想和家人一起度過。既然改變不了家破人亡的到來,那就珍惜和她們的最後時光,包括那一天,在分離之前也要認真地說再見。

可當那天真正到來,我又一次站在露臺,緊緊抓住欄杆。

鳥兒沒有飛來,樹蔭依舊低語,我轉身奔向反方向的陽臺,叫住了即将啓動離開的汽車。依然是啪嗒啪嗒的拖鞋,我坐上了那輛一去不返的黑色卡宴。

好啦,暇娅,不要難過,團滅也是團聚。

聽說人死如燈滅,眼前一黑是真的。

很久之後,我和姐姐并肩坐着,誰也沒說話。雪地亮堂堂,水隐在黑暗裏,我們沉默着聽岸邊的沖刷聲。

這樣的場景,仿佛我和姐姐認識很久了。我們很默契:在哀悼什麽,在琢磨什麽;悵然若失,但也或許松了一口氣。

-

下己。

你看過《傲慢與偏見》嗎?

這個我還真沒看,當然是知道,而且它很有名。

《傲慢與偏見》非常典型。很多暇娅和眠乃的故事,這類故事,都是《傲慢與偏見》的碎影。

網文和名著?這不是碰瓷嗎?

哈哈哈,是,也不是。典型的影響力就在于此,概括性極強,滲透力極強。你可能不知道,你被告知的一些“原著”,在它們被創造的時代,也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

是嗎?

是的。

比如?

涉嫌“拉踩”,謹言慎行。可能以後會跟你提到。下己。

在。

為什麽坐上那輛車呀?愣什麽?話題轉太快了嗎?

沒有。總覺得,得那樣做。

你是不是覺得暇娅很蠢呀?我是說和眠乃在一起的暇娅。

何止是蠢,我不理解,為了男人失去自己,這不就是個工具人嘛。

你有沒有想過,暇娅是真實存在的。

暇娅嗎?她不是小說女主嗎?還是指暇娅的現實人物原型?

不重要,你就只想一下暇娅,只想她。下己,你閉上眼睛,想想暇娅六歲那年,一家人在海邊游泳,太陽在哪,風在哪?沙子有多細,波濤有聲音嗎?暇娅在往哪走,她身後是誰?十二歲那年,寄人籬下的早晨,你聞到那班汽車的尾氣了嗎?還有,那個冬天的深夜,被子裏出現的手,黑暗中威脅的聲音,被脫掉的衣服,清醒的眼睛看着麻木的身體被侵犯,下己,暇娅哭了嗎?

姐姐……

下己,不要哭。她被鎖在門外的時候,蹲在水泥臺上寫作業,寒風有沒有吹起試卷?春去秋來,細雨打在頭頂上,暇娅在想什麽?她,要自殺嗎?破碎的人生可以一直破碎嗎?車站上的重逢,她有沒有迎來自己的十二歲?下己,你對她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我……

暇娅表示過拒絕嗎?還不止一次。可是,你不想被熱烈地愛着嗎?眠乃不會在現實中出現,可暇娅,哪怕給被困住、逃不走的她們,帶去一絲勇氣、安慰和發洩的機會,她就不是沒有意義。更何況……(每一個“不争氣”的女主,都只是現實中被馴化的女人的泥淖中的一塊小泥巴)

更何況什麽?

沒什麽。在你的角度也沒有錯。

姐姐……對不起,只是我不明白,暇娅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沒有糾纏就不會有那麽多麻煩。

人生在世,就是要“煩”。

放——

嗯?

放氣!

這不是我說的。

那是誰說的?

海德格爾。

哦。

認識嗎?

不認識。

無妨,他很老。是,沒有糾纏就沒有麻煩,人若是真空就不會認識煩惱,畢竟“他人即地獄”嘛——“他人即地獄”聽說過嗎?

好像……沒有?誰說的?

薩特。

認識嗎?

抱歉。

沒事,他也很老。可是下己,你有沒有仔細地想過,沒有糾纏也沒有深刻的聯系,沒有羁絆談何愛人呢?

我……

下己,你想念家人嗎?

說不想也不真,剛才那次,我那麽留戀暇娅的家人,可能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不然我怎麽會和她們一起坐上那輛車……不過也不算想,除了有點害怕,對于未知的害怕,不知道怎麽去做的害怕。姐姐,我是不是挺沒良心的。看我幹嗎,要批評直接說就好了,這樣搞得我有點慌……

沒有。

尤其是暇媽,我感覺我愛她。我以前讀到過一句話——我讨厭賢妻良母是贊美——但和暇媽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這個詞就是她。

暇媽之所以散發着這個詞語的光芒,是因為作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親的暇爸盡到了家庭之中的責任,使一地雞毛不必發生。

對哦,暇爸确實可以,一對比,那可是太好了。

事實上,“賢妻良母”讓男人隐身了。

隐身?

你可以記住一句話:話語即權力。不要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既有。

好。那為什麽我會覺得暇媽是“賢妻良母”,明明我已經知道這不是個啥好詞兒了,我是說……評價的那種,不是暇媽本身!反正,你懂我意思吧。

嗯,我懂。傳統家庭中主體、客體判然有別,主體必然要履行與其權利相匹配的義務,可是主體坐擁前者,并使後者隐身了。該評判的是這背後的夫、父角色,而非僅僅是作為結果而體現的妻、母角色。在暇娅家,就像我剛才說的,夫、父的角色到位,使一地雞毛不必發生,被推到人前評價的妻、母角色便符合了傳統價值。

現實和虛拟一對比,還挺心酸的。

不然人怎麽會沉迷虛拟呢?

咳,那個,這本算失敗了嗎?畢竟我都退出來兩次了,而且剛剛還……去世了。

不算,還是之前說的,只有透露出你來自時空之外,才算失敗。

可也沒成功。

嗯,想重來還是下一本?

下一本能挑嗎?好吧,明白,那還是重來吧,有點感覺了。

-

就這樣,第三次穿到了和眠乃重逢之前。

家破人也亡了,侵犯依舊發生。

我想起了那些被我遺忘的記憶,當然它們是暇娅的記憶。原來它們曾經那麽重要,自己卻不知道,或許暇娅本尊也沒意識到。我反省,發現了那些被忽略的東西,也發現了曾經以為重要而事實上并不重要的東西。

我做好了再次退出暇娅的準備,因為這一次我有機會做一個旁觀者。之所以想做一個旁觀者,很奇怪——也并不算奇怪——只是覺得沒有認真了解過暇娅長大後的世界,就算是穿書、是任務,我也有自己的意識。或許某種程度上,暇娅的人生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只是猜測,有些疑惑,有點可惜,也可能是不舍。

這一次,依然和眠乃重逢,暇娅的、或者已經是我的脈搏,快了些。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所進行的穿書有多黑心:繼承人物記憶。一旦願意站在當事人的立場,我的意願幾乎失效,不是我不能,實在是我不能。

距離當事人越近,越難割舍。

克制着想要靠近的沖動,我看見他從林蔭道走進圖書館,看見他在超市的冷鮮櫃挑酸奶,每一個劇本般的相處機會,我假裝沒興趣地離開。

如果沒有在一個蒙蒙雨的下午被他從一輛左轉的車輛前拉開,我不會想起另外一個重要的記憶:在家人離世後,暇娅曾在聽聞陰謀傳言後沖向那人駛來的汽車,暇娅躺在病房裏看見過的眠乃不是想象而确實是他。包括寄人籬下之後,街角的眠乃也是真實。

雨依然下,高架橋上的車流聲好吵。我擡眼迎接細雨,衛衣帽子滑落,灰色的天空和某一天很像。看着眠乃走在前面拉着我的小臂,時間仿佛變慢,人大概能察覺到生命轉折點來臨時的天氣預兆。那些不自然的偶像劇般的情節,在親臨時居然也有利刃割肉般的凜冽。

得到了高架橋的庇護,衣服不再繼續被淋濕,但印記還在,深色的,一小片。眠乃放下我的手臂,轉身問我:

“你在想什麽!”

是啊,十二歲,他來過,看見她的處境,然後離開了,這算什麽?就這你還想和他在一起,暇娅你在想什麽?我沒說話,我在想暇娅。

“對不起。”

他道什麽歉?

“你只是倒黴,你沒錯。”

我看着他的眼睛,這種深情不會是因為一個十字路口的插曲能有的,他在說什麽?如果是原來的暇娅,她可能不會再說什麽,但現在,我才是暇娅。

我問他:“你在說什麽?”

他的臉上是欲言又止,“沒什麽。”

不可能,這次是我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說清楚。”

或許是因為我的觸碰,他頓了一下,畢竟自重逢以來我一直保持淡漠,現在有點不符人設了。

“剛才是我沖動了,抱歉。”

“眠乃,你什麽時候也會說違心話了?就過個馬路,你幫了我還跟我說對不起?不至于吧。還是說,你想起來以前的冷眼旁觀,愧疚了?可那和你沒關系,破的是我的家,亡的是我的人,我還活下來了,我多堅強啊。”

綠燈亮起,行人路過我們,幾個人側目。眠乃又想拉着我離開,我有意避開。

“有話就在這裏說清楚!”

病房裏,那個爛人的家裏,眠乃都去見過,卻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我是生氣的。盡管我也明白,當時的眠乃也是少年,他能做什麽?而且對于當時的眠乃來說,暇娅是一個曾經纏着他的、讨厭的人。

等到紅燈亮起,眠乃看了下四周,慢慢地說:“我找人調查了你,埠城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靜靜地看着他,暇娅,他是知道的。原來眠乃這時候就知道了,這就是羁絆嗎?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沒報警,也沒告訴過其他人,那個垃圾更不可能說出去。”

“是一個雜貨店的阿姨,她說你好像有過輕生的念頭。後來我用了些手段,找到了你在醫院的記錄……”

她啊。雜貨店的阿姨,曾以為暇娅偷了一瓶木糖醇——大概就是付了錢但沒見到錢,面對質疑,暇娅低聲地一再否定——把暇娅留下很久之後,監護人來把暇娅接走,到來的還有如刺刀般的目光,那是像陰溝裏的污穢在太陽底下被照亮的羞辱。

十六歲的暇娅,明白了人最後的一滴血是尊嚴。

當阿姨發現是自家小孩拿了錢之後,心裏萬分愧疚,便常常留意那個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的憂郁的女學生。那個下雨天,阿姨叫住冒雨的暇娅,塞了一瓶木糖醇:

小姑娘,我真是犯大錯了呀!你收着,每吃一顆,就是我的一句對不起。該氣就氣,不用原諒我,哪天你想發脾氣了,可要再來找我啊。

暇娅想,怎麽會有這種人,懷疑和道歉都那麽直接、強烈。可這種人,多麽像活着啊。

後來很多次,雜貨店的阿姨見到暇娅便塞給她一瓶新的木糖醇。細雨潤萬物,那天的雨飄進暇娅的頭發,好像松動了凝滞的十二歲。

不知不覺,離開那個地方幾年,木糖醇竟已成了書包中的習慣。暇娅甚至都習慣得把這個習慣給忘了。

穿越的意義原來是實現記憶自由,不管是當下還沒經歷的或是已經忘記了的,都是潛在的可調用的資源。人是由記憶構成的吧,重新闡釋記憶,便獲得了新生。

暇娅,你一定要正當地活,有尊嚴地活。

兩側車影掠過,紅燈讓我和眠乃成為了島上的人,島上就我們兩個人。

剛才,眠乃說對不起。暇娅,你聽到了嗎?眠乃這天是在對你的遭遇說對不起。很俗,就像所有此類影視劇裏的男主說的“It’s not your fault”;很俗,但也許暇娅需要。

我看見綠燈再次亮起,有些放松,哼笑了一下。

暇娅,這就是你選的男主嗎?也許他在少年時确實讨厭、可憐、看輕過你,也或許,長大後的眠乃确實是你想要的熱烈的陪伴。好吧,好吧,好。

她有愛,她有恨,她害怕,也想獲得新的可能。

不就是個男人嘛,家庭阻撓?放心吧暇娅!我一定會為你殺出一條路!戀愛随便談,讀者罵歸罵,前期罵得越狠,後期爽得越痛快!

一起愛,一起恨,一起害怕,一起獲得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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