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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當然不能就這樣取消了,貴人立“懸券”早已經成了慣例,長寧直接将懸券抹去,的确能夠在借債人中獲得美名,可這麽一來,卻是将其他貴人架在火上烤,又樹敵一大片。這個道理長孫微雲知道,長寧也知道。

長寧說: “你為我博取美名,帶來的影響再壞,我也怪不到你的頭上。”還有半截話長寧沒有直說。她從來不覺得長孫盛建議長孫微雲來她府上是為了與她交好。将她高高捧起,漸漸與京中諸權貴脫開,不失為一件妙法。

長孫微雲讀懂了長寧的言外之意,免不了想到出發前祖父,父親以及二叔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內心深處不由得噴湧出一股悲涼以及絲絲縷縷的屈辱。只要她府上不打消那個念頭,就不可能與長寧公主府交好,她在這夾縫中,是左右為難。她不怪長寧會這樣想,只怪自己沒本事真的拉開距離。她現在的主君是長寧公主。

眼前人搭着眼簾,長卷的眼睫如鴉羽垂下,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逝的落寞。長寧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長孫微雲,許久後才笑說道: “觀音有何良策将邸舍轉到旁人手中嗎可落入他人之手,恐怕也無法改善境遇。”

長孫微雲道: “邸舍那處就算要動,也不該是公主的主意,而是得聖人下旨。公主不若将錢財拿出,修建慈幼堂,寺觀等,庇佑困苦百姓。”

若是邸舍直接取消“懸券”或者降低“息錢”,都會影響到其他人的生意,将權貴們得罪得徹底。可要是拿出錢財資助別人,那就是公主自家行善事了。最好的措施其實是将息錢控制在一定範圍內,然而這一動,就不是一家的事情了。倒不是邸舍懸券這一舉措不好,而是權貴豪強争相為之,借助手中權勢斂財奪利。民間縱然有商人也設“懸券”,可他們的財力哪有權貴渾厚甚至都不需要稱量財力,權貴們直接以勢壓之,便可将平衡給破壞了。

長寧不會在這件事情跟長孫微雲争,一颔首道: “那就由你去辦了。”

長孫微雲松了一口氣,連連稱“是”。重新抽出了文書,她掃了一眼,神色又變得不好了。

長寧看着她的面色變幻莫測,也覺得無奈了。她原以為,長孫微雲來這裏,大概了解一下公主府事務,然後就能與她一道去花園裏賞花,喝茶與談天了。哪想到會是這樣的模樣輕輕地撇了撇嘴,她放柔了語調,問: “我的長史,又怎麽了”

長孫微雲: “公主在長安有百處房産”

長寧支起身,颔首道: “是。長安中士子雲集,我的确購下不少房産,對外出租。”見長孫微雲神色寒峻,長寧又補充說, “就算在繁華的坊市,一間房每月租金也只在三百錢,在居之不易的長安城中,已是低價。若是租客有非同尋常的才藝,我也可免去他們的房租。”

“公主怎可與民争利”長孫微雲望向長寧的目光中滿是困惑, “人君當躬行仁義而無求利之心①,天地無私,故能覆載;王者無私,故能容養。②公主乃國之體,如今營立私田私園,蓄養奴婢,經營市廛,與販夫走卒何異治國治衆之人,不可以圖利。上行下效,人争則天下亂!”長孫微雲越說,語氣越是嚴厲,俨然跟朝堂上铮铮鐵骨的谏臣有的一拼。

長寧雖明白長孫微雲的心,可她并不認同這番話。她站起身,從書桌上抄起一柄玉如意,壓着長孫微雲的肩膀。碧綠的如意與那瑩瑩如玉色的肌膚相得益彰,帶着幾分留戀與欣賞的視線沿着如意上掃,最後定在了那雙炯然清亮的眼睛上。長寧不準備與長孫微雲辯駁,只是問: “那你家有沒有經營田宅”

長孫微雲語塞。

長寧然一笑,湊近了長孫微雲,說道: “你勸不了父祖又來勸我嗎”

長孫微雲: “……”兩個人的距離陡然間拉近,長寧的一縷發絲下傾,如羽毛般輕輕掃過了臉頰。長孫微雲的思緒像是被攪進了一個漩渦裏,混沌了好一陣子,才驀然間醒覺過來。 “公主,這不是一件事情。”

“你擔心的無非是民衆追求名利而将仁義道德抛開,可他們道德若要敗壞,有沒有我,有甚區別”長寧很是不以為然, “儒者好講‘仁義以風之,廣德行以懷之’③,可你看那些史書裏,去除雕飾之言後, ‘仁義’二字真有什麽大用嗎清談誤國,儒生之論不過是隔靴搔癢而已。”她當着長孫微雲的面,也沒有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她也不想跟長孫微雲分個對錯,只是兩種治道理念不同。把事情拉回到了房産上,長寧直截了當道, “我未曾侵占民宅,又薄利出租,已是與人方便,此事不會更改,你就算說破嘴也沒有用。”

長孫微雲試圖起身。

長寧見狀,又伸出手将人按住,微微一笑道: “你若是想争論,就尋顏六娘去。”

顏六娘長孫微雲一愣,思忖了片刻才想起了姓顏的有名官吏來。司農卿顏準,出身琅琊顏氏,他的幺女行六,過去曾見過一面。只不過這位六娘子素來體弱,深居閨閣中,少與人往來。 “是大司農家的六娘子”長孫微雲蹙眉問。

長寧眼波流轉,淡然一笑道: “正是。”她與顏六娘的交集還在兩年前的一次觀花宴上,那時年方十四的顏六娘裹着一件毛茸茸的裘衣,窩在了僻靜的角落吃東西,誰也不搭理。她原本也沒注意到六娘子,直到無意間聽她身側奴婢說起生意來,頗有見地。這在長安購置房産的事情,也是顏六娘提的。這事情到了後來,已不是為了那點薄財,同樣是招攬賓客的一條門路,故而她不可能因為長孫微雲的反對而棄置。長孫微雲知權變,但有時候在她看來,又顯得迂腐,那純粹是理念不同了。

長孫微雲垂下了眼睫,沒有再繼續與長寧争辯。待到長寧持着玉如意向後退去時,她又撿起了文書細細地看,然而才掃了幾行字,便見一道陰影落在了身前。長孫微雲一仰頭,瞧見是的長寧燦爛的笑臉。

“公主。”長孫微雲的聲音很輕。

長寧聽着她的說話聲,無端地想到了春日花蔭下的朦胧美夢,面上的笑容更是濃郁,伸手扼住了長孫微雲的手腕,笑吟吟道: “近些時日都不會有事,你可以慢慢看。至于今天,你是頭回來公主府,怎麽也該出去轉轉。”她可不想日後回憶起長孫微雲初入公主府時,是頂着一整日喪氣的臉。

長孫微雲心中不甚舒坦,她也知一股郁氣盤桓,興許會壞了事。再者,主君吩咐,她也是不能推辭了,故而順着長寧的力道站了起來,等待着她松手,神情很是謙恭。

長寧卻沒有放開長孫微雲的打算,她的笑聲輕悅,拉着長孫微雲向外小跑,宛如蝴蝶撲向花叢。沿着紅木長廊,在一陣陣檐鈴聲中轉向了一座遍種叢竹的精致小院中。

長寧朝着長孫微雲說: “這裏是銜蟬院。”

是哪個銜蟬長孫微雲心間一顫,忽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還沒等到她說什麽推舉的話語,長寧公主便拉着她走進去了。入了院中一擡眼,最先瞧見是的一張約丈餘的畫壁,上頭畫着一群活潑嬉鬧的貍奴,栩栩如生。右側則是題着“小貍不作尋花客,只向窗邊夢大魚” “小貍閑占詩書卧,暗把梅花印一些”之類的詩句。

若只留在壁上那是再好不過,長孫微雲心想着。

恍惚間,她聽到長寧公主溫柔地喊了一聲“阿音”。

輕軟的語調好似春風拂過心尖,點點的癢意緩慢地蕩開。長孫微雲面色微紅,情不自禁地轉眸看長寧。

可長寧沒有閑暇理會長孫微雲了,她聽到了清越的鈴铛聲,唇角揚起了一抹笑容,一伸手便将憑空躍來的雪團子接住: “這是三年前我阿娘送我的,還給它取了小名,與我相同,叫‘阿音’。”頓了頓,她又說, “不過尋常人不敢這麽稱呼,只叫它‘白雪姑’。”

長孫微雲: “……”她自是知道的,長寧公主名諱“令音”。像明德皇後這般……也不算是稀有,但多在尋常百姓家。她搭着眼簾,咬了咬下唇,為先前的那點兒悸動羞赧……原來“阿音”不是在叫她啊。她定了定神,長寧懷中的貍奴長尾色白,日月眼,類小獅,乃時下長安權貴最喜歡的獅貓。

長寧一臉期待地看着長孫微雲: “要摸一摸嗎”

長孫微雲面上露出幾分難色,她不受控制地往後退了一步。

沒等她出聲,一群各種模樣的小貍奴飛竄了出來,簇擁到了長孫微雲的腳邊。

喵喵叫聲此起彼伏。

可身處于其中的長孫微雲面色煞白,渾身僵硬,連一步都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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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書章句集注》

②《資治通鑒綱目》

③《鹽鐵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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