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剔銀燈十四
剔銀燈十四
幽幽的埙聲飄搖,于孤墳前回蕩,寫滿蒼涼。
慘白的月色下,坐着輪椅的年輕男人吹奏着陶埙,不知疲倦。
常伴他身側的碧衫美人卻不在此處。
碧青裙衫,行動間如蓮花綻放,提着一盞小燈,在漆黑的深巷中行走。
“輕鬓叢梳闊畫眉,翠翹浮動玉釵垂。醉來咬損新花子,繞樹藏身打雀兒……”
李甲立半眯着眼睛哼着小曲兒,一手拍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打着節拍,滿身酒氣,腳步虛浮地從春風樓裏出來。一身半新不舊的棉夾襖,不起眼處還打着補丁,腰間挂着的錢袋子倒是鼓鼓囊囊,随着走動不時發出悅耳的銅錢聲。
跟着他旁邊的還有個同樣鼻頭紅紅,腳步踉跄的醉鬼小弟,黑黑瘦瘦,像個猴兒,認識的都叫他瘦猴。
“甲哥。”瘦猴語氣帶着谄媚,“您今兒手氣好,要不要趁着勢頭,再去來兩把?”
瘦猴說着,搓了搓手指,眼睛不自覺地往李甲立腰間的錢袋子瞟,這胖子這兩日手氣可真是叫人羨慕,幾枚銅錢竟然叫他翻了幾百倍不止,聽這叮叮當當美妙的銅錢聲。瘦猴吸了口氣,仿佛空氣中都彌漫着這銅錢的美妙味道。
李甲立摩挲摩挲錢袋,露出得意之色,這兩天他的手氣确實極好,他賭錢賭了這麽些年,連賭連輸,前兩年輸得婆娘都賣了,如今總算是老天開眼,叫他翻了身了,“好,一鼓作氣,再去贏他兩把大的。”
“甲,甲哥。”李甲立邁開步子,瘦猴卻沒動,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頭,“甲哥你看。”
這春風樓地處偏僻,裏頭燈火輝煌,外頭卻是漆黑一道小巷,前頭小巷中亮着一點燈光,影影綽綽映出提燈的美人模樣,一身碧青裙衫,腰肢纖纖,冰肌玉骨,如畫中走來。
別說是在春風樓裏,就是在這整個平南城,什麽時候見過這樣的美人,瘦猴眼睛都看癡了,李甲立酒勁兒都上來三分,心癢難耐,對着瘦猴使個眼色,瘦猴會意,悄無聲息潛入黑暗的小巷之中。
“小娘子。”李甲立擺出個自以為英俊潇灑的表情,“天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去何處啊?”
這美人似乎吓着了,微微低頭,加快腳步向小巷深處走去,手中提着的一盞小燈燭光搖搖曳曳,惹人生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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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甲立也不着急,不緊不慢在後頭跟着,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有些格外清晰。
“小娘子。”漆黑的深巷中,一個黑黑瘦瘦的身影忽的竄出來,攔在美人身前,美人似乎唬了一跳,提着的小燈晃了晃,映得地上影子搖搖晃晃。
小巷狹窄,一前一後的去路都被堵住了,美人擡起一張玉白的臉,進退兩難,張了張口,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瘦猴眼冒精光,朝着李甲立使個眼色,是個啞巴。
李甲立臉上惡意的笑容更大了,眼中閃爍着急色、貪婪、暴虐,一步一步朝着那可憐的女人走去,黑夜與寂靜将會掩埋一切的罪孽。
二人被欲念填滿的眼睛沒有注意到,幾縷赤紅色的花枝般的游絲沿着夜色已經悄悄攀編在了他們身上,絞住他們的四肢脖頸,游絲之上,幾朵赤紅色的花骨朵将綻未綻。
李甲立的手抓住了美人玉白的手腕,心神蕩漾間,卻見小弟瘦猴瞪大了眼睛,“甲哥,你身上是什麽?”
“大驚小怪什麽?”李甲立不滿地呵斥他,目光卻順着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登時也瞪大了眼睛,什麽東西!是花枝嗎?花怎麽會纏在自己身上,邪門得很!
李甲立對準纏繞在自己手腕的奇怪花枝,用力一拉,卻什麽也沒觸碰到,那些吸血藤一般的花枝仍然纏繞在他身上,越收越緊,似乎纏繞進他的皮膚中似的。
“是你!”李甲立怒氣沖沖,望向那美貌啞女,啞女擡起臉來,玉白的臉上哪裏有半分驚惶,黑沉沉的眼睛平靜地望着他。
李甲立被唬了一跳,回過神來更怒,揚手就要将這古怪的啞女打倒,可是手擡起來時,卻沒了力氣。
是這些古怪的花枝,正在吸取他們的生命和精氣!
李甲立的手軟綿綿垂下來,想要呼喊求救,卻只發出蚊蠅般細小的聲音,在這漆黑的深巷中,根本半點傳不出去。
不過片刻功夫,他竟然已經站立不穩。李甲立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音,露出恐懼絕望的表情。
瘦猴比他早一步發現不對,趁着他發難的功夫向外跑去,但是也沒跑出幾步,已經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
“求……求……放我……”李甲立也已經倒在地上,天與地颠倒,一切都混沌而模糊,只能勉強看見一截碧青色的裙擺,安靜,又漠然地伫立原地,夜風也吹不起半點波瀾。
那纏繞于二人身上的花枝吸滿了人的精氣,枝頭将綻未綻的赤紅花朵悄然綻放,紅的像血。
恐懼,絕望,憤恨,不甘,種種一切,都被那幾道不起眼的花枝游絲吸收幹淨,黑夜安靜地掩埋了一切。
沙。
一絲細微的響聲從巷尾響起,浮白敏銳地轉過頭,碧青色的裙擺朝着巷尾發出響聲的地方而去。她的步伐輕盈,在這樣寂靜的夜裏竟然也沒有發出什麽聲響。
躲在巷尾的是個老人,頭發已經花白了,想不到一把年紀了,還會撞見這樣的事情。
這女子不知是什麽山精鬼魅,竟然叫他撞破了這殺人害命的一幕,恐怕是不會放過他了,老人面色發白,咬牙彎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藥包,拔腿向外跑去,可惜他本就是個文弱書生,如今年老,更加體弱了,如何能跑得快。
身後女子動作不緊不慢,卻不過片刻間,碧青色的裙擺已飄至他身後,那詭異的赤色游絲纏繞上他的手腕腳腕,仿佛盛開的花枝。
這老秀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只手還死死攥着那包藥,一只手拉着浮白碧青的裙角,“我夫人還在家……”
還在家等着我回去,還在等着這藥呢。老秀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瞳孔已然渙散,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浮白微微猶豫了一下,卻沒有彎腰靠近。
這老秀才原就體弱,很快便咽了氣。手中卻還保持着一個托舉的姿态,舉着那藥包。那些鬼魅般的赤色細絲游蛇似的自書生身上脫落,游走回到浮白身上,隐入黑夜之中。
浮白的目光落在那書生緊緊攥着的藥包上,似乎有些好奇,俯身将它拿起來放在鼻端嗅了嗅,有股藥材的苦澀清香,可惜她聞不見。她不過是一尊玉偶,沒有嗅覺,不過是模仿人類的動作習慣。
好像沒什麽特別的,浮白很快對這藥包失去了興趣,要将它放回老秀才手中。可是猶豫片刻,竟然又将它拿起來。
她黑沉沉的眼睛裏映了月色,不知在想些什麽。
半晌,那赤色的游絲再度亮起光芒,纏繞在老秀才的屍體上,似小蛇在嗅聞獵物的味道,幾息後,游絲自屍體上離開,引向前路。
浮白提着燈,跟在這游絲身後,轉過小巷,再轉過一條街道,停留在一戶人家門前。
這戶人家看着不大,大門和窗柩都有些破舊了,卻收拾得很幹淨,門前還放着幾盆水仙,雖然還未開花,底下圓圓的鵝卵石襯着幾點綠色,也頗有幾分意趣。
窗紙後隐隐透出一位老婦人的影子,斷斷續續傳來壓抑着的咳嗽聲。
聽見門外傳來的聲響,婦人支撐着病體下床來,“老頭子,是你回來了嗎?”
門縫中隐隐看見外頭好似有個人影,卻沒人回話,婦人咳嗽兩聲,随手扯過外衫披上,将木門打開,卻沒見着人,反倒是涼風灌進屋內,她忍不住又低低咳嗽一陣。
她身體一直不好,這大晚上的又發熱起來,老頭子冒夜去求診問藥,怎的卻去了這麽久還未回來?老婦人心中擔憂。
正要關門,卻目光一頓,只見門前的地上靜靜安放着一包油紙包着的藥。
婦人愣怔,撿起那包藥,四顧茫然,連外衫落在地上也未曾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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