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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嗯,那就好。”老莫滿意的點點頭,“方腦殼,以後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自己多留點心眼。”他語重心長道。

“俺知道。”孫正仁看着老莫嚴肅起來的臉,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手受傷的臉頰:“疼嗎?”

“……”老莫沉默着搖了搖頭,“習慣了。”

“可以……可以跟俺說說麽?”孫正仁試探的問道,他想要知道跟老莫有關的一切,為什麽高興,為什麽憂愁,為什麽欣然,為什麽受傷。

老莫拍了拍身側的墊子,示意他坐過去。

“老莫,你坐,俺坐地上就行。”那墊子只有一只,孫正仁想要把他讓給老莫。老莫擡眼看了他一下,拍了拍墊子,只說了一個字:“坐。”孫正仁縮了縮腦袋,乖乖的在老莫身旁坐下。

“方腦袋,龍王司雨,有條有令,不可擅降,你可知道?”

“俺知道的,俺以前聽俺爹講故事,說有個龍王,和唐太宗賭氣,私自降雨,還被砍了頭呢。”

“嗯。”老莫點了點頭,“但龍王界并不是這麽不近人情。雖說雨水定時定量,但若此地幹旱已久,民生維艱,當地的龍王是有一定的權利降雨的。”

“還有這種說法?俺不知道哩。”孫正仁笑着道,“那龍王爺真是太神了,想降就降,想不降就不降,啥雷神風神的都沒有龍王爺威風哩。”

“威風?”老莫伸出手,寬大溫暖的手掌有一下沒一下的摸着孫正仁的頭,“方腦袋,你以為世間真有這麽便宜的事?要得必有舍。龍王若是想要緩解一方久旱之急,就必須舍棄一些東西。”

“舍棄?”孫正仁恍然大悟,“老莫,你的傷,是不是因為這個才……”

老莫颔首:“龍首的第九片鱗稱為雨鱗,有了這片鱗片,想要降一場雨并不困難。只是這鱗片在龍體上時并不能發揮功用,只有與龍體脫離,粘連着新鮮的龍血,一時三刻之內,默念法訣,才可以将雨水喚來。”

望着一臉驚訝的孫正仁,老莫輕笑一聲,“方腦袋,聽別人講話的時候別大張着嘴巴。”

“俺…俺不明白!”孫正仁合上了嘴巴,“為啥要有這麽個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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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明白,龍王界怎麽這麽不講理,把鱗片從身上活活剝離下來,和把指甲皮膚從人身上扯下來沒有什麽區別,那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龍王爺只是想要緩解民間疾苦,為什麽自己卻要遭這樣的罪?

“你覺得不合理?”老莫伸出手,擡起他的下巴,迫使孫正仁正視他的受傷處,“方腦殼,你覺得這樣的小傷換一次久旱甘霖,不合理?”

“俺只是覺得你太遭罪了!”孫正仁紅着眼睛吼了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難受的很,就像有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一報還一報罷了。”老莫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孫正仁的後背,幫他順了順氣,“他們信我,我便護他。”

他說的那樣輕巧,就好像剝皮割肉之痛算不得什麽,就像是臉上那猙獰的傷口是某種信仰的功勳一般。

“除了司雨,我也并無其他惠民之處。”老莫說着指了指自己受傷的臉頰,“能以此回報,也算是了結的一樁心事。”

“可……”孫正仁想說什麽,可被老莫有些不甚在意的态度噎住,一時間什麽都說不出來。他其實是想反駁老莫的。他想說,村子裏不富裕,供的都是些尋常東西,甚至連富貴人家的一頓晚飯都閉上,他想說,村裏的人拜他敬他,都是心有所求,還有些整天做白日夢的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求神拜佛,就盼望着神仙顯靈能滿足自己好吃懶做的心思,他想說他們當不起老莫這樣血肉相償,無災無難,即使日子過得緊一些,他們也是心存感激的。

大可不必,剜肉剔骨,流血割面。

可他望着老莫,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他想,這和周先生說的不同,完全不同。周先生證他的道,是為了向仙家吶喊身為凡人的不平,而老莫,他的道,就是殒身折骨償還凡人一世的信仰。

天人總有五衰,相比凡人,生命卻是無窮。在這亘古的歲月中,數百年,上千年,一世又一世的凡人生生滅滅,懷揣着對仙家的無限推崇。那老莫呢,一世又一世,剜下鮮血淋漓的鱗片,用自己的血與肉庇護着凡人的一世安穩。幾千年的鑽心痛楚,一直伴随着他,凡人的相信一世便罷,他的血償卻幾世不休。

當一代又一代的村民按照慣例,将龍王像擡出龍王廟,圍着村裏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們從未預料到,炙熱的太陽之于龍首的雨鱗,就像是鋒利的刀刃之于人身細嫩的皮膚一樣,那一圈又一圈,就如同在人身重重的剜下一刀又一刀。當他們看見龍首上溢出的水珠,他們驚喜,他們歡呼,他們為終于要降臨的雨水歡欣鼓舞。但他們從未想過,龍首上的水珠,意味着,那與龍身骨肉相連的鱗片,終于被剜了下來,龍血汩汩流出,化成水,化成雨,化成凡世間潤澤大地的甘霖。有了水,有了雨,他們終于将龍王像放回了原地,相攜着離開。有所求時龍王廟門庭若市,無所求時門可羅雀,他們不知道,每次他們歡天喜地的時候,龍的真身卻獨自在黑暗冰冷的龍王廟裏舔舐傷口。

他們知道的,只有這樣求雨的法子很靈,這樣求雨的法子最有效,卻不知道這樣求雨是以什麽為代價。他們只知道,上了供,拜了佛,仙家就理所當然的該回應他們的所有請求,不回應,就是不靈,就是不管人間疾苦。若是願望實現了,自然香火就更加旺盛,若是幾番實現不了,那自然就香火衰微門前冷落車馬稀。這種相信,來的容易,去的也容易,偏偏就有人仗着這種相信,理所當然的求這求那,一有不順,便抱怨連天,仿佛上幾次供,磕幾次頭就直該一世無憂一般。沒人會去想仙家怎麽實現他們的願望,沒有人會去想什麽樣的付出當得起什麽樣的回報。他們只管求的同時,認為仙家也只管應,應了之後,他們心滿意足的離開,很快便忘了仙家恩德,只有在再有求時,才再一次來虔誠的祈禱。

人情冷暖,世事炎涼,雖有少數虔誠的信徒,但大多數的凡人皆是如此。可即便是這樣,老莫卻依舊心甘情願的為其割鱗流血,只因為最簡單的一句話,“他們信我,我便護他。”

想到此,孫正仁再也忍不住,一下撲在老莫的懷裏,他心中威武英朗的龍王,原來有着這樣柔軟的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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