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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

在今後的閑暇時光裏,孫正仁曾經無數次努力回憶老乞丐究竟說了些什麽,可惜終是一無所獲,反倒是癡癡呆呆愣神的模樣,又無端惹人嗤笑。

山下的生活如他想的那樣,過的并不舒服。文家是縣令,生活優渥自不必說,吃穿用度與山上大不相同,可要他罩在那錦衣玉緞之中卻是十分難受。府上無論下人或是主人只用冷眼看他,只将他看作一個土不拉幾的鄉下人,絲毫沒有熱絡起來的意思。到了文家,孫正仁才知道,那文斯弦哪裏是因為體弱多病需要沖喜,根本是身懷六甲逼不得已才只好将自己嫁掉。

與人私通本就辱沒了斯文,可文斯弦生在官宦之家卻絲毫矜持也沒有,她不僅挺着大肚子毫不在意,更是逼着孫正仁接受她與情人私下幽會,孫正仁的身份,不僅是個便宜丈夫,便宜父親,更是個便宜的障眼法。文家之所以放任文思弦如此嚣張,也無非一個利字在心頭,官大一級壓死人,與文斯弦私通的乃是州縣監事,他雖早已成家,卻偏愛處處留情,但家中正房卻是個有來頭的,野花再香也不敢移至家中。文家沒有辦法,只好忍氣吞聲默認了二人私下的勾當,又不得不找一人來替二人的好事擋擋風頭。正好周不徹正想将孫正仁從山上請下來,便借着這個由頭,讓孫正仁當了個便宜新郎。

府中的人皆是知情人,對孫正仁的身份本就不屑,再加上知道了這麽一出,更是對他沒什麽好氣。說來也奇怪,幹出這等好事的文家一個個昂首挺胸盛氣淩人,倒好似替他們擦屁股的孫正仁幹了什麽的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孫正仁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倒也不惱,向文縣令要了個府上後院最偏的屋子,搬了過去。不管文家人對他如何,他倒像是不在乎似的,低眉順眼,毫不忤逆。管事的讓他跑腿,他便跑腿,府上壯丁讓他打理園子他便打理,丫鬟們毫不客氣的支使他,他便依着,弄的最後府上的下人自己倒覺得無趣,究竟放過了他。

在府上人看來,孫正仁是個有些木讷的人,任何激烈的感情撞到他,似乎就自己消散于無形。挑釁、嘲諷、怒罵,對他來說,就和尋常交流沒什麽哪樣,他只是站在那裏,不煩,不惱,靜靜的等你聽完,他便轉身離開,有時候,率先滋事的人倒是被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無處可發。

這其實并不怪孫正仁。他本來就對這些人沒什麽感情,無所謂喜怒哀樂,更無所謂七情六欲。似乎對任何的事物,都無法激起他內心深處最深的漣漪,包括人性深處,蟄伏的欲望。文斯弦不是沒有挑逗過他,有時候那州縣監事來的不那麽勤了,文斯弦總喜歡找他去陪她。明眸善睐,婀娜身姿,再加上軟糯的話語,文斯弦使出渾身解數來引他失控動情,可孫正仁就像是一根木頭,平靜的看着她,沒有絲毫越矩行為。若是實在躲不開,孫正仁便稍稍低下頭,拱手說聲抱歉,轉身離開,只剩下文斯弦一人,望着他的背影,咬碎了一口銀牙。有時州縣監事來時,文斯弦便會故意領他繞到後院,二人幹柴烈火,放浪形骸得很。文斯弦更是毫不壓抑,嘤咛不斷,一陣陣淫詞浪語似乎生怕孫正仁聽不到,饒是如此,等文斯弦再去尋他時,他依舊是一副波瀾不興的模樣。

無趣。

日子久了,文斯弦也懶得再去逗弄他,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行事也稍微收斂了些。因着文斯弦肚中的孩子,孫正仁被文縣令催促着去廟裏上香,因緣巧合之下,認識了廟裏的癞和尚。這文縣令揚言要把方圓兩百裏的龍王廟拆盡,卻大刀闊斧的在縣上建起了一座不小的城隍廟,時不時還要興師動衆的去祭拜。

癞和尚是城隍廟的老住戶,城隍廟之前是個小破廟,癞和尚靠着微薄的香火錢維持生計,後來文縣令不知從何處聽說,興建城隍廟能保他政績斐然官運亨通,他便拆了破廟重新蓋了座新的。不是沒人趕過癞和尚,嫌他有礙觀瞻,只是怎麽趕也趕不走,你前一天剛棍棒夾着拳頭把他轟了出去,他第二天又笑嘻嘻的出現在廟裏,後來管事的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去理會他。

孫正仁與癞和尚結識,只是因為幾枚銅錢。大冬天,孫正仁一進廟子,便看見了穿着單衣蹲在牆角的一個和尚。這和尚也怪得很,按理說他穿的這麽少應該趕緊進廟裏暖和去,他卻蹲在廟外的院子裏,津津有味的看着地上。孫正仁見狀一時不忍,便掏出身上僅有的幾枚銅錢,走了過去。

不是孫正仁不肯多給,實在是他身上便只有這幾枚,他不願意向文府要錢,吃穿用度文府自然給他備好了,但有機會他便會外出賺些錢。換上從山上帶下來的一身短打,市井之中,哪裏有人還認得出他是誰,倒也方便了他找一些活路。他識些字,也有些手藝,幫人抄書,到小面鋪去幫忙,也好歹存下了點錢。

癞和尚見有人給他錢,絲毫沒有出家人的仙風道骨,笑嘻嘻的接過,拉着他便往內殿走,口口聲聲說着孫正仁是他的有緣人。相比于文府上人人都帶着一副虛假的面具,癞和尚的不拘小節倒也真合了孫正仁的性子,他便經常上門拜訪。心情不好時,癞和尚扔給他幾卷翻的很爛的經書,讓他回去自己參詳,心情好時,癞和尚便坐在太陽底下摳着腳丫子,給他講講一些玄而又玄的故事,他聽得雲裏霧裏,卻又忍不住想要繼續聽下去。

後來有一天,他在廟裏竟遇上了周不徹,周不徹一臉不豫的從內殿出來,看見他時,竟有些驚訝。絲毫沒有了平時那副微笑的僞裝,不冷不熱的沖他打了招呼,周不徹便很快離開後。走進內殿時,孫正仁看見癞和尚懶洋洋的坐在地上,認認真真的摳着腳丫。

“他……”孫正仁欲言又止。

“偷雞不成蝕把米。”癞和尚嗤笑了一聲,頭也不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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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孫正仁剛從山上下來,文縣令便派周不徹一行人上了山,欲要将那龍王廟拆除。可孫正仁走後,孫老大非但沒有顧忌到與文縣令的關系對他們大開方便之門,反而更加變本加厲集結了附近幾村的壯年日日夜夜守着。不僅如此,還有一幫小孩兒,坐在龍王廟口,紅口白牙,朗聲讀着歷朝歷代辱沒神佛數典忘祖之人的下場。

跟着周不徹上山的,大都也是些在山下謀生的少年人,未曾有過深思熟慮,被周不徹巧言令色一把,便一哄而起,如今面對着陣勢,不禁有了些瑟縮。雙方僵持不下,周不徹這回是真下了狠心要刨了這廟子,他帶着那幫人日夜守着,就想趁機而入,可如此一來,倒是又讓村民了有了新的對策。

那些少年人日夜守着,一張張臉由生到熟,不出幾日,名字年紀,家在何處便很快被村民了探聽到了。蔡壽康與張順喜二位村長帶着村裏的族長到少年人家中拜訪,将這些人想要刨廟毀殿的想法告之,家中的長輩沒有一個不是惶恐失措,紛紛叫出家中的大家長去把少年領回去。這樣下來,周不徹在山上耗了十多天後,便快要成了光杆司令。

更可氣的是,村中的人将對他不歡迎的姿态擺明了。窮鄉僻壤,哪有什麽旅店,他便借住在張顯賢家,可那張顯賢家的房子原本就不是他的,是村裏人合夥蓋的,邀其來當先生時借予他暫住的,張顯賢之前的明示暗示惹惱了村民,他們毫不客氣的将房子收了回去,加上沒有村民願意收留他們,現如今,二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無計可施之下,二人只得灰溜溜的下了山,臨別之際,還有一幫青年壯年們在他二人身後齊聲喝道,“這裏不歡迎你們”,拆廟之事至此不了了之。

孫正仁聞言,頓覺心中一動,那顆懸着的心總算掉了下來。他生怕他不在時有人再去龍王廟搗亂,現在看來,他在不在,似乎都沒什麽不同。

他笑着搖搖頭,突然聽見一聲輕嗤,這才發現,那癞和尚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他那雙高貴的腳,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這世間苦不苦?癞和尚沒來頭的問道。

苦。答得毫不猶豫。

苦什麽?

望着廟裏來來往往的香客們,孫正仁嘆了口氣。苦心欲難除,意馬難安。

若是垢淨明存真這麽容易,豈不是人人皆可成佛?。又是一聲輕嗤。

人有二十難,究竟難過。

你已過十九,只差其一。

哪一難?

生值佛世,觐其真顏。和尚答得漫不經心。

觐其真顏,觐其真顏,孫正仁不由自主的雙手緊握,忍受着胸中越來越強烈的撞擊聲,血脈贲張,頭暈目眩,僅僅八個字,卻讓他如經脈逆行般疼痛不堪。

這世間苦什麽?

怕不能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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