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

“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林霁月擡起疲憊的眼睛看向他,血絲在她的眼球上勾羁出晦暗的陰翳。仿佛剛經歷的一場大病把她周身清雅的氣質抽去,只留下枯瘦的軀殼。

她默然不語,從旁邊的櫃子裏取出一瓶紅酒,為自己斟上半杯,猩暗的液體似乎能順着她的喉嚨沁進靈魂。

“回去吧。”她好像嘆息了一聲。

聶明宇覺得她在劃出一條溝壑,把兩人隔在不同的世界。第一次,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她。

“告訴我。”他聽見自己的語調舒緩低沉。

“和你沒關系。”她的語調像極了他。

“有。”他堅定地說道,“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

“為什麽?”她似乎已經疲憊得不想說話了,原本挺直的脊梁彎成一束高粱,腦袋沉重地垂着,淩亂的頭發結出摞摞藤蔓的姿态。

聶明宇拿起剛才放在茶幾上的白色書籍,取出夾在扉頁與封面之間的信紙。她朦胧的視線裏,他的身形伴着重影走來,把枯黃的舊紙放在她眼前。

那些熟悉的字在她眼中像精靈一樣躍動、閃爍,勾出她遙遠的記憶,漸漸的,眼前的景象也清晰起來,如夢初醒。

“你……”她說不出話來。

空氣中有什麽東西萦混在一起,沒有語言可以表達出來。林霁月明白他的舉動意味着什麽,那頁信紙就那樣橫亘在兩人之間,她的眼前漫上一層水霧。

她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伏在破舊的櫃子上,一邊思考着要落筆寫什麽,一邊茫然地把鉛筆削出規整的尖頭。

從黎明到黃昏,再候到久違的月末,奔向那輛挂着一串響鈴的紅星自行車,把信鄭重地交給穿制服的信使,然後目一人一車的遠去。

“告訴我。”聶明宇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閉上眼,臉頰上劃下兩痕清淚。

1980年春。

這個春天來得很蒼白,沒有太多除舊迎新的氣氛。林霁月行走在小巷裏,料峭的寒風撲打在她臉上,老樹枝頭挂着一條殘破的紅條。

她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屋裏分明傳來一群人的笑聲,嘈雜的,中間夾雜有成年男人的聲音,她大致猜到什麽,有些不情願地走了進去。

“月月回來了。”

屋裏,有頭發花白但精神十足的呂婆婆、一個長相普通皮膚黝黑的男人、還有她那正襟危坐的母親。

母親今天穿得很體面,整潔的衣衫,頭上別了只不知何時買的發卡,她拘謹地坐着,神情羞赧。

林霁月沒有理他們,徑直走進房間裏,她聽到大人們在背後議論着她,呂婆婆說“這孩子就是害羞,別見怪”。

沒過幾天她的母親就二婚了,嫁給那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穿着紅色的衣服進行了簡單的婚禮。

那半個月林霁月都踩着幾串鞭炮炸出滿地的炮衣,沒人掃,它們逐漸被風卷到路邊,褪了顏色,一場大雨後,消失不見。

那個男人與母親的姻緣是由城東的呂婆婆牽線搭橋,據說家業雖不興旺,但人是踏實肯幹的。

況且母親是二婚,帶着一個拖油瓶,能嫁給一個身形康健、壯年單身的男人,是撿了大便宜——是呂婆婆說的。

母親這些年累怕了,孤苦伶仃的女人渴望有個庇護。林霁月不讨厭繼父,但也不喜歡。任何男人都不能與父親比。

父親是儒雅的、體貼的、浪漫的,即使是當初得知要下鄉的時候,他也笑着對抽泣的林霁月說:“我教你幾首離別的古詩吧,老規矩,不要告訴別人。”

別腸轉如輪,一刻既萬周。

眼見雙輪馳,益增中心憂。

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車舟。

車舟載離別,行止猶自由。

今日舟與車,并力生離愁。

明知須臾景,不許稍綢缪。

那個男人起初對母親和林霁月很好,可以稱得是體貼,外出往往能捎來母親意想不到的禮物。他偶爾把小玩意拿到林霁月面前逗弄,回應他的是冷淡的面容。

那個男人做什麽工作?呂婆婆說他在外面掙體面錢,讓母親不要擔心,總歸是餓不到她們母女的。他自己含糊不清地說在外面做幫工,具體是什麽沒提過。

林霁月對他的厭惡來源于那一年的初夏。他和母親睡大房間,整晚整晚把床弄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睡在旁邊的小房間,睡不着的時候,就數着窗外的星星。

寂夜的銀河何時鋪成橋,把她送到父親的世界?

那個男人逐漸卸下了熱情的僞裝,開始坦然地享受母親的伺候,暴躁的脾氣在母親沒有做他愛吃的飯菜時初見端倪——咆哮得像頭野獸。

男人越來越晚歸了,自稱接了活,每天都累得很,讓母親可以先睡,不用替他煮宵夜。母親仍然堅持了幾晚等他回來,後來就早睡去了。

之後一個模糊的時間裏,林霁月隐約聽到他回來時弄出的聲響,似乎是在找吃食。她被吵醒之後就很難入眠,躺在床上等了快半個小時,動靜還沒消失。

然後她的房間門響了,林霁月突然驚醒,睡意全無。

有人無聲無息地走到她床邊,手伸向她的被褥,隔着布料和薄棉,四處摸索。林霁月不敢出聲,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屈辱”的含義。

這棟房子裏,一個魔鬼正在膨脹,它每晚走進她的房間,用醜陋的利爪侵犯着少女的身體,越來越大膽,越來越放肆。

一個蟬鳴躁動的夏夜,魔鬼粗暴地扯斷她在門把手上安下的舊鎖,在她的哭嚎聲中犯下罪惡。

第二天,她木然地走出房間。餐桌前的男人和往常一樣大吃大嚼,母親一眼都沒有看她。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盯着母親默然收拾房屋的動作,像神明一樣審視着她,這個女人怯懦得連和她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那一刻,她宣判這個女人是罪人。

她貪圖一點慰藉,寧可忍受暴力和豬狗的生活。她是個二婚的女人,帶着拖油瓶的寡婦,新婚是她唯一的倚靠,所以犧牲什麽都可以——不知什麽時候起,這個曾經是父親妻子的女人,堕落成了這樣。

那個男人真面目終于露了出來,親戚強迫他戒賭了半年,給他找了個媳婦,讓他好好過日子。他不願意娶二手貨,覺得晦氣,但好在那女人聽話,什麽事都肯幹。

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他覺得膩了,又進了賭場,每晚賭到精疲力盡才回來。他厭倦老女人松弛的皮膚,突發奇想地來到拖油瓶的房間,然後上了瘾。

他還喝酒,賭牌嘛,怎麽能不喝酒呢。喝得爛醉,就用皮帶抽人;喝得沒那麽醉,就趁興解個褲腰帶,當然,也用皮帶把反抗的母畜牲抽得不敢還手。

他在街頭和賭友吹噓的時候,說起二手貨帶着的個女兒,水水嫩嫩的模樣很會勾引人,他着了小妖精的道。和他暢聊的流氓紛紛誇他有福氣,母女通吃。

某個一直嫉妒林霁月的女生不知從哪兒聽來了流言,把消息散播在學校裏。某天,一個男生把林霁月堵在走廊上,問她被睡了多少次。

林霁月打傷了同學的事傳到老師那裏,老師覺得這樣不幹淨又鬧事的學生損了神聖學堂的顏面,以此為借口,開除了她。因為不想見她那個流氓繼父,就讓她把一紙通知單帶回去。

被開除的那天傍晚,林霁月走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教學樓裏傳來朗朗讀書聲。

燦爛的晚霞下,天地間所有的生命在歡快地生長,她的不幸是打擾這和諧旋律的異物。

?林霁月把退學通知揉成團扔進水溝裏,看着它被染黑、變臭。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在心裏做了個決定。

?她像無數真正定下決心的人一樣,不吵不鬧,波瀾不驚。

她用囤積很久的錢到藥店要了一瓶老鼠藥,店老板問她是不是也恨死老鼠了,最近自己親戚家吃了半塊被老鼠啃壞的西瓜,命喪黃泉了,老鼠這種東西最可惡,啃壞東西不說,還傳染疾病。

林霁月笑着說,是啊,它啃壞了自己的作業本,怎麽解釋老師都不信,所以請店老板務必給自己最新的老鼠藥,一定要奏效。

店老板爽快地給了她一瓶新藥,祝她的作業本不要再被啃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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