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棠騎
棠騎
賀汀,東陽帝君的最小的弟子,身居末流神位的刑賞神官之首。
傳聞中他性情暴戾,熱衷打架鬥毆四處惹禍,四方神魔無有不跟他結怨的。
沈寧意身為浮游島島神,官職低微,沒有編制。天境中熟識之神少之又少,更根本沒機會跟這位小神君結怨。
可是天道無常,誰能想到,賀汀居然連沈寧意這樣的散神,也能結上怨。
顯然就算東陽帝君身為堂堂正陽之神,也沒有算到過這一茬。
在那當口,沈寧意的腦中湧現了許多。
三千前的續衡山,蒼勁碧綠,是無方島往東一座小山丘。
最重要的是,上面種着一只株鳳鳴花,每年十月一鳴,聲如鳳凰和鳴锵锵,将引來萬鳥朝拜。這是無方島上每年的固定節目,也是無方島上生靈每年唯一一次能夠輕易進出的機會。
可這一切,都被一個熊孩子毀了。
沈寧意仍然記得,那天的火燒得極大,滾滾黑煙幾乎籠罩了整個無方上空。
罪魁禍首是一個極為年輕的小神君,沈寧意氣得拔劍追着打了整整三日,最終卻還是讓他跑了。
身為無方島神,她的使命只有守護無方一片安寧,素來與世無争,也對天境的權勢地位沒什麽想法。
只有這口惡氣一直徜在胸口,沒有想到,冤家路窄,他居然是東陽帝君那個臭名昭着的小徒弟,也沒有想到,他今天竟然落到了她的手裏。
井邊的小孩已然冷靜下來,臉頰邊的緋紅已然盡消了,只有耳尖還有些殘紅。
他此時正雙眼圓圓呆呆地望向突然折斷掉落的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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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樹幹怎麽突然折了……”
他觀察了好一會兒,眼神和沈寧意相交好幾次,卻一臉茫然,半天也沒得出個所以然,不一會兒心神就被別的事吸引了,低着頭規規矩矩地整理起衣物來。
看起來就一副乖巧好拿捏的模樣。
沈寧意還在上頭,陰側側地笑了一下。
小孩的眼邊還是顯着青紫,臉卻已經擦得幹幹淨淨,額頭傷口也結了痂,他靜靜地拍了拍衣物上的塵土,垂着眼自言自語了一句:“棠騎怎麽還不回來。”
沈寧意又想冷笑,耳邊卻突然傳來亂糟糟地禱告神明的聲音,她凝神細聽,又掐指一算,原來是賀汀這個凡世的母親就要生了。
沈寧意本來還有些同情他這身世,現下卻悟了。
只怕後面還有更慘的事等着他,他這樣多的仇敵,指不定也包括司命大殿,也難怪東陽帝君要擔心他被磋磨得長歪了。
他原本就行事跋扈,吃些苦頭也實在是順應天理神心所向。
那些天上的神君雖都口中說着不得随意幹擾渡劫,但實際手上幹預的時候多了去了。
再說東陽帝君是最知道她不愛循規蹈矩,行事肆意的為人了。既然敢托付她此事,定也不怕她攪亂他的這一世的命局了。
這倒正好适合她讓這臭小孩吃吃苦頭了。
小孩站在小院裏,還有點意識不清的樣子,看起來傻乎乎的。
沈寧意內心動搖一瞬間:眼下他失去神力記憶,是最好的複仇時機……但他現在也只是個十三歲小孩,自己未免太以大欺小。
而且她和東陽帝君已有交易,出手折磨他萬一加速他走向歧路,豈不是違背了和東陽帝君的承諾。
需得先把他養大。
不過,讓他磕一下碰一下為自己偶爾一點點解氣也不是多大的惡事,畢竟他惹她在先,她總是要讨回的。
況且他如今還有棠騎,那小姑娘看起來沒什麽壞心思,引導他向善也不是什麽難事。
賀汀只在院中呆站一會兒就要回屋。
他短暫恢複記憶,腦中正是一片亂麻,他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境下再遇到她,一時無措差點讓她發現。
想必她已經認出自己。
方才月光照在她臉上暈出淡淡光輝,讓賀汀差點移不開視線。
她似乎比從前沉靜了許多,但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裏都是冷意,和從前一樣。
她只知道他是火燒續衡山的惡人,卻不知她以前也抱過他親過他。
從前的事在腦中點點湧現旋轉,他的意識慢慢有些不清晰,大概是記憶的封印又要合上。
他立即強打精神轉身進了屋。
瘦小的背影裹在不合身的衣袍裏,背脊筆直,夜風冷冷,衣袍獵獵,清冷月光下楞是讓沈寧意品出點孤寂的味道來。
她瞎想什麽呢。
沈寧意嗤笑一聲,盤腿在樹上打坐借着月光修煉起來。
恍惚之間,耳邊悲喜參雜,哭笑聲交織混合,禱告和祈求一聲疊着一聲,人聲喧嚣吵鬧,最後伴随着一聲嬰兒啼哭,一片寂靜中————夜又漸漸沉了下去。
等到天明,棠騎卻還是沒有回來。
這個凡人賀汀明顯有些心神不寧,上課時都沒有在意之前挑釁他的那幾個小孩的驚恐神情。
他實在放不下心,上完一節課就跟夫子告了假折身去尋棠騎了。
他徑直到了寨中的藥館,卻見藥館裏霧氣騰騰人員衆多,還見到了母親身邊的棠執姑姑。
棠執見了他面色一變,假意自責道:“瞧我這記性,事情太多太雜竟然忘記大爺叫我通知小爺的事了!”轉眼間,她又是喜上眉梢,“可喜可賀!夫人給郎君添了個弟弟!”
賀汀眼睛一瞬不眨地定定看着棠執,唇微乎其微地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麽卻又吞了回去,眼見棠執的眼神逐漸透露出一絲古怪尴尬,他才回過神來愣愣說道:“恭喜母親。”
棠執是個人精,賀汀不過十三歲,那點心思她哪裏看不出來,只是她慣會打圓場的,又立刻接話道:“唉,夫人胎相一直不穩,沒有辦法見郎君,實則夫人也十分想念郎君呢!郎君雖然讀書辛苦,之後卻也要抽個空來看看夫人和弟弟才對呢!”
賀汀一句追問正要出口,卻看見棠執一臉笑意濃濃,卻透露出一種虛假的客套,仿佛在等着他的拒絕。
賀汀定下神來,勉強彎着唇淡淡回道:“母親身體素來孱弱,生了弟弟肯定更見不得風。我讀書也實在忙碌,想來抽不出什麽空了,只能拜托棠執姑姑幫我照顧好母親了。”
棠執現在笑得有些誠意了,仿佛才看到他臉上的傷,問道:“郎君又和同學打架了?”
“郎君還是要多多習武,讀書雖好,但在寨中實在讀那麽多書也頂不了太多用處。”
賀汀淡淡道:“我知道了,多謝姑姑提點。”
他又轉頭去問藥童:“小禾,你昨日看到棠騎了嗎?”
小禾答道:“她去找半山腰處的行醫了。”
賀汀道了聲謝,轉身就準備離開,棠執卻攔住他,從荷包裏掏出幾粒糖來遞給他:“郎君吃幾粒糖吧,沾沾喜氣。”
賀汀靜靜地看了棠執手心一會兒,才默默接了過來。
棠執捂嘴呵呵直樂道:“棠騎那小丫頭嬌縱任性,也不知積了幾世的福氣才能被郎君才當個寶。我看她心野得很哩,怕想做的不只是郎君的丫頭呢……”
賀汀聽到此處,低垂的眼終于擡了擡,狠狠盯了棠執一眼也不說話,少年眼神鋒利,看得棠執心裏一咯噔,話頭也斷了。
從早上就一直跟着賀汀沈寧意此時拳頭也硬了。
她昨夜發現這個賀汀就是燒了自己一座山的年輕人後,那團陳年舊火就盤在胸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她與賀汀有仇,但卻也答應了東陽帝君要保護他健康成長。更別說此人現在不過是個十三歲普通小孩,這樣弱小的仇敵,縱然沈寧意素來做事出格,卻也一時難以下手。
只能先把他養大,再來下手。
沒想到今日遇到當她面欺負小孩的棠執,正撞沈寧意槍口上。
她心想:賀汀沒有黑得五彩斑斓,可能真的全靠棠騎。
賀汀倒很快又恢複冷靜,懶得與棠執計較,轉身就離開了。
沈寧意卻不解氣,雖然神明不能随意幹擾凡人生死,但小小懲戒她一下倒也沒什麽大礙。
她随手掐了個訣,遠遠聽到棠執在門口摔了一個狗吃屎才痛快了些。
再轉頭來觀察賀汀,見他雙眉緊鎖,小臉皺着,一副擔憂的模樣。
沈寧意靠在雲上跟着他,也尋思着有些不對勁。
棠騎昨日就應該回來了,再不濟也是今晨,現在接近午時,她卻還未回來。
棠騎從賀五歲時就開始照顧他,兩人親密仿佛親姐弟,若棠騎出事,小小年紀接連打擊,賀汀指不定要發瘋。
怕是出事了。
沈寧意立刻在雲上端坐起來,認真掐算起來。
果然,棠騎命線斷了。
雲下正前方的賀汀步履如飛,焦急已經全寫在臉上了。
得比他先找到棠騎。
沈寧意放出元神去看,果不其然,棠騎在山崖下的一處大石頭旁,已然是一具屍體了。
沈寧意駕着雲已趕到了棠騎的屍身旁,又伸手一探,她面色發青,渾身僵直,神魂也早已離體,是徹底的沒救了。
眼下……
沈寧意心念一動,心裏突然有了個主意。
真正的棠騎沒了,但她只要附在棠騎的身體上,就能繼承她的部分記憶,成為的新的棠騎。
又能複仇又能防止臭小孩長歪。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了。
說做就做,沈寧意祭出法器,将一線生機注入棠騎的體內,又立刻進入了她的體內。
一陣天旋地轉間,棠騎的記憶如同海浪一陣一陣一波接一波地朝她腦中奔湧而來:
她匆匆跑到醫館,眼前是不住顫抖的一雙細長年輕卻布滿老繭的雙手,手上沾的是賀汀的鮮紅血液。
醫館大夫明明已經背好了藥箱,卻突然闖進一個人大叫着不好,夫人要生了,大夫立即就轉了頭。
沒大夫了。
棠騎心想,她臉頰熱熱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夫人的宅外人來人往,可棠騎被幾個婆子按得死死得,根本進不去,她只能在門外哭嚎着,夫人夫人,救救郎君,救救郎君。
幾個婆子冷眼啐她,真以為能傍上那個野種嗎?如今夫人馬上就要和寨主生下親子,野種若能死了,倒還清淨幹淨。
她被幾個婆子扇了耳光,丢到路旁,一藥童好心提醒,半山腰有個游方醫生,你可以去找。
巨大的絕望猛然沖上沈寧意的腦中,眼前畫面一轉卻又到了崖底。
棠騎躺在崖底,那晚月光又明又亮,靜靜照亮她的雙眼。
可是她口中滿是血腥味,喉嚨上好像破了個洞,呼吸之間,感覺風又痛又辣。
她身體裏的骨頭已經碎成幾段,疼痛讓她想要哭嚎,嗓子裏的血卻倒灌進來。
她只能用力地鼓動肺部呼吸,可肺裏也灌了血,每一次呼吸就像拉動風箱,有火從內裏灼燒出來。
淚水卷着血和汗從眼角湧出,她看着月亮,眼眶裏泊成一條小河,斷斷絮絮含糊不清地用呼吸聲吐出了幾個字。
“神靈在上……”
“求求你……”
“救救賀……”
“賀……”
沈寧意猛然睜開眼,眼前就是棠騎看到的山崖,只不過風和日麗,耳邊還偶有幾聲鳥雀的叫聲。
這樣的呼喚,她昨夜好像聽到過。
在同一片月光下,棠騎在絕望中請求着神明的降臨,而另一頭,這個山中的另一個地方,沈寧意聽到一個将為人父的男人對妻子平安的禱告。
那一聲啼哭過後,賀汀的新弟弟在花團錦簇歡聲笑語中出生了,棠騎也在一束冷清清的月光中獨自死去了。
沈寧意心中嘆氣。
那絲生機在體內慢慢擴散開來,四肢中的血液再次流動,身體漸漸溫暖有力起來。
沈寧意活動着筋骨慢慢坐起身來,一擡頭正看到雙手撐着雙膝喘着粗氣的賀汀,他看沈寧意望過去,又提步奔了過來。
小孩額上布滿汗珠,小臉紅撲撲的,一過來就先察棠騎的情況,見她身上有血,立刻焦急問到:“棠騎你哪裏受傷了?”
“你還能走嗎?”
“棠騎你怎麽哭了?你如果哪裏痛就跟我說。”
沈寧意聞言一愣,擡手一摸,果然是一滴淚。
她沒有哭,是棠騎身體的情感在牽動着流淚。
賀汀看她神情有些恍惚,擔心地牽住她的手:“你還好嗎?”
沈寧意心中有些抗拒這親近,卻一時被棠騎死前的記憶影響,并沒有甩開他溫暖的手。
“沒事。”
小孩蹲在她身前觀察了半晌,突然從衣襟裏掏出幾顆糖放到她手心,抿着唇笑得甜甜的:“棠騎吃糖。”
是棠執給的那幾顆。
沈寧意淡淡嗯了聲,扶着大石頭慢慢站了起來。
賀汀牽着她的手,說道:“我們回家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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