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平事

第7章 不平事

柳叔無法理解楚慎行。*

對秦子游,柳叔心裏明白,這少年沒什麽不好,就是過于理想化,覺得行走天下,當對所有不平之事仗義相助。

對此,柳叔不以為然。

他覺得秦子游此前被照顧得太好,因此不知世間險惡。等到日後見得多了,自然會知道自己從前錯得多離譜。殺人奪寶、各憑本事,這才是修士之間人人遵守的“規則”。哪怕是歸元宗弟子之間,也不例外。

在宗內,多少有師門規矩約束。一旦到了宗外,觸鬥蠻争、為一點私利你死我活,這才是常态。

但柳叔此前沒有對秦子游的“不知世事”發表過意見。

他是負責護送孫家少爺來郢都的護衛,只用在意孫龐一人利益。在柳叔看來,孫龐與秦子游結交,并無弊害。連帶正在頓悟的張興昌,都算能給孫少爺這堂郢都之行增色的朋友。

在今日遇上楚慎行前,柳叔一直覺得,自己雖很少說話,但因年長、有幾分江湖經驗,所以一路各種大事小事,三個年輕人都會鄭重詢問他的意見。這足夠自己把控局面。

嗯,孫龐就是孫胖大名。

柳叔不動聲色,引着三個年輕人,避開危險的同時,也找出一些他們能應對的情況,讓年輕人們“快意恩仇”。

可當下,事情有些超出控制了。

柳叔心想:不論雷暴符的疑點,單說其他。難道只有你聽出那聲尖叫不對?只有你察覺隔音陣方才有一刻失效?

不。

只是其他人……包括我與孫龐,都更在意即将到來的收徒,在意自己能否拜入歸元宗,能否至此修習《歸元心法》、踏上與逍遙老祖一般的坦蕩仙途。至于其他事,重要嗎?

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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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叔冷靜地想:看來,是時候讓少爺與秦子游分道揚镳。

至于楚仙師。自己看不出他修為高深,那他至少是煉氣後期、乃至築基期的修士。他樂意陪秦子游胡鬧,這是那兩人的事,與自己無幹。

柳叔剛要開口,準備委婉地表示:既然如此,大夥兒各走各路。

就聽孫少爺一咬牙:“行,咱們去看看!”

柳叔瞳孔一縮,不可置信地看旁邊的小胖子。

孫胖不知自家護衛方才一連串想法。他摩拳擦掌,道:“子游,照你說的,興許有人正要行不軌之事!”

柳叔:“……”

楚慎行聽了,視線在這一對主仆身上轉了一圈兒,還是那副從從容容的笑臉,說:“既然如此,那就大夥兒一同前去。”

一盞茶功夫後,四人貼在酒樓之外。

這酒樓名叫“望月樓”,細細想來,中庭之上的夜明珠也是為了與之相稱。

所有雅間都有窗子,一夜之內,總能見半晚月光。

各種陣法套在一起,哪怕開了窗,外面的人也見不到裏面景象。

衆所周知,歸元宗仙師們剛至郢都,就被武帝迎入宮中。仙師不慕凡塵,皎若雲端月,視鐘鼓馔玉若浮土——話是這樣說,可依據楚慎行日後經驗來看,凡人皇帝總要盡心招待,而歸元宗的仙師,也就半推半就、“勉強”接受。

用來招待仙人的,總是好東西。靈釀不稀奇,丹符更是班門弄斧。所以對凡人皇帝來說,還有一個更加簡單的選擇:爐鼎。

歸元宗內十二峰,每二十年,會有六峰分別前往郢都、姑蘇、鹹陽。對于各峰弟子而言,這是個四十年輪一次的師門任務。

到今年,劍峰與陣峰峰主親臨郢都。

兩人都是元嬰真人,按說不必如此操勞,讓門下弟子代之足以。事實上,楚慎行拜進宋安門下、塵緣盡斷之後,也為此事數次前往凡人城池,足足五次,親眼見證自己出身的楚國由盛轉衰。

武帝之後,楚國皇帝或昏聩無能,任佞幸把持朝政;或軟弱無用,将大權交付宦官之首。年年月月,竟像中了什麽邪術。

若僅僅如此,那也不算太怪。可在這樣的皇帝手下,楚國硬生生又延了近三百年國祚。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這才終于等到燕軍揭竿而起,自東向西,一路攻進他們腳下這座都城。

再說宋安。

把楚慎行收入門下之後,宋安再未因宗門收徒一事下山。之後百年,兩次輪到劍峰,楚慎行塵緣尚在、不能離開宗門,所以宋安都命內門弟子前往應對。

在歸元宗內,這才是正常情況。旁人因那年特殊狀況來問宋安,宋安倒是坦蕩,說:“我那時蔔了一挂,卦象顯示,郢都有祥瑞。果然,我去了,就收到子游這個好徒兒。”

旁人欲言又止。

宋安噙着笑,不說其他。

再說陣峰峰主。他此次前來,是另有一番目的。這個目的,楚慎行在拜師二十年後、白皎即将出生時,方才知曉。

無論如何,一年前,兩峰峰主将至郢都的消息一經傳出,天下嘩然!連秦、吳兩國的修士,在聽聞消息之後,也有部分選擇趕來楚都。哪怕無法拜入歸元宗,也能一睹元嬰修士風采。

這些事,十五歲的秦子游略有聽聞。可對他來說,不算大事。

酒樓窗外,楚慎行先摘了四枚葉子,來做隐匿符。

在他做符時,孫胖問秦子游:“子游,你說這隐匿符與隐匿陣,又有何區別。”

秦子游哭笑不得,說:“這倒沒什麽區別。”見楚仙師仿佛還需要一些時候,他幹脆整理思路,對孫胖細細講來,“大抵來說,符、陣原出一家。孫胖,你先前還曾告訴我與興昌,歸元宗的符峰是從陣峰中分離而來?這都是幾千年前的舊事了。可從這兒也能看出,這兩門術法同出一源。”

孫胖聽了,點點頭。

秦子游聲音不高不低,融入夜風裏,也落在楚慎行耳中。

“靈符輕靈,陣法厚重。可靈符威力更小,陣法囊括四方天地,不拘一格。說白了,只是範圍問題。畫符用靈液,布陣用靈石,這有什麽根本區別?……至于隐匿陣與隐匿符,這麽說吧,像雷暴陣、雷暴符那樣陣、符名同意不同的,才是少數。”說完這句,秦子游想了想,補充:“我是說,在那部《百家符術》上,是少數狀況。”

“也對,等你進了歸元宗,其中教授或許會有不同,”孫胖說,“我聽來家裏講課的先生說過,逍遙老祖可以以山川布陣,日月為引,天道遙相呼應。”

“這是何等大能。”秦子游心向往之。

“這是何等大能。”同一句話,孫胖喃喃出神。

兩人說了幾句話後,藤葉飛來,挂在他們腰間。秦子游、孫胖與柳叔同時感到,周遭三人的氣息在這一刻完全消失,仿佛酒樓窗外只剩自己。

柳叔為此心驚,秦子游與孫胖則驚奇地看向楚慎行原先所在方向。

可已經看不到楚仙師,只見月下青藤,順着酒樓外壁蜿蜒而上。

又有一片葉子飄起,像是引路,飛入窗內。

秦子游打起精神,順着葉子經過的路徑,一同擠進方才那個雅間。

雅間布置與他們剛剛那間無甚區別,都是清雅韻味。楚慎行已經身在其中。

他擡眼,便見到一張泫然欲泣的面孔。

那是一個衣着打扮與望月樓頗不相稱的女郎。

她衣着素淡,用了凡人之中最普遍不過的棉布。頭發随意挽起,上面插着一根木釵。倘若細看,會發覺她面上似乎特地塗了脂粉,卻并非女子愛美,而是特地把皮膚塗黃,又略微勾勒眉眼,将原本國色天香畫作尋常婦人。

放在其他時候,女郎這幅打扮,走在郢都城中不會引起絲毫注目。

可在這年,仙師已至,滿城修士,她的模樣,就過于“簡樸”,反倒顯得突出了。

“好了,”剛剛開門應付店小二的青年道,“公主也莫要與我為難。這便随我回宮,師尊可以當此事不曾發生。”

此話入耳,後面進入屋內的孫胖眼睛微微瞪大。

回宮?師尊?

這果然是歸元宗來的仙師?

他視線落在青年身上,發覺自己照舊看不清對方面容。

正遺憾,見窗外再度溜溜達達,飛來三片藤葉。兩片落在旁邊,轉眼消失。一片貼上腰側,正在剛剛那片葉子旁邊,像是兩枚葉子模樣的挂飾。

孫胖心中嘀咕:這楚仙師,倒是與衆不同,專愛用葉子畫符。

在有了新葉子後,孫胖終于能看清青年面孔。他滿懷期待,覺得不知何門何派、無門無派的楚仙師已經豐神俊朗、氣質飄然,而這裏既是歸元宗仙師,那興許還要更勝一重。

這一看,卻大失所望:眼前的确是一張眉清目秀的面孔,卻也僅僅如此。

“月娘……”

正失望,忽聽一聲沙啞嗓音。

孫胖一個激靈,低頭,後知後覺。

原來在旁邊地上,還歪着一個青年。

他嘴角帶血,臉色慘白,胸口衣服上有一塊暗色痕跡,同樣是血。哪怕以孫胖眼光來看,也知道,此人恐怕命不久矣。

“魏郎!”

那被青年稱作“公主”的女郎聽到方才的嗓音,驟然一喜,就要向他撲去。

而剛有動作,她面前青年人眉梢一挑。他擡手,一張羅盤從袖口飄出。女郎見狀,臉色驟然一白,驚叫:“不要!”

“公主才是,莫要為難我。”青年皮笑肉不笑,“我先前是信任公主,可公主竟從宮中逃脫,可讓我被師尊責罰一番。我既往不咎,請公主回宮,此事就翻篇,可公主偏偏不願。既然如此,也莫怪我無禮。”

他手捧羅盤,靈氣自指尖傾瀉而出。楚慎行見狀,擡了擡眼皮,跟着改動另外三人腰間葉符上的靈氣走向。

只見原先寬敞的屋子倏忽縮小,兩側牆壁化作虛影,朝女郎、青年與地上的男子壓去。地上那人已經虛弱至極,這會兒眼睛卻瞪起,喉間發出“嗬嗬”聲響。楚慎行凝神一看,見他渾身骨骼開始寸寸斷裂。

這還不夠。

壓來的牆壁虛影越過月娘與青年,也越過楚慎行一行四人,擠向魏郎。

青年原先還算俊朗的面容在兩側虛影擠壓中變得猙獰、筋骨與血肉揉在一起——

“公主。”那青年溫和道,“師尊先前叮囑,要你心甘情願,那你現在心甘情願否?”

“月娘,”魏郎慘然道,“你莫看我、莫看我!”

秦子游見此情此景,日影劍不住嗡鳴。

這就是大宗弟子?

這就是歸元宗真人之命?!

劍承主人之情,秦子游驟然迷茫于“歸元宗怎會如此”。

他只願拔劍出鞘。

然而——

“秦少俠,”他神識裏忽然響起一道嗓音,是柳叔,“那是歸元宗弟子,他‘師尊’只能是元嬰真人!你不過煉氣中期修為,如何能敵得過歸元宗那麽一個龐然大物!你現在沖動,那是自尋死路!”

然而——

一只手,搭在他肩頭。

秦子游身體一震。

楚慎行看着他,慢悠悠道:“子游,我的劍碎了,能借你的劍一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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