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唐遲棠
第42章 唐遲棠
這晚風清月明。
楚慎行尋了個湖間小島。說是“島”,不過三丈見方,四周都是水。水下有游魚,水上有蒹葭。
蒹葭稠稠,島心竄起一捧靈火。
楚慎行盤腿坐下,一手放在膝頭,另一只手在空中捏訣,調整火溫。
等覺得差不多了,方将蟒肉放上。
蟒肉被烤出油,油順着飽滿的肉紋下滑,在火中滋滋作響,空中飄起一股濃郁而純粹的肉香。
秦子游坐在一邊,想到什麽,先把背挺直,而後咽口水。
少年推測:師尊用靈火燒這蟒肉,大約是不想讓靈寶沾上俗物的意思?
可緊接着,楚慎行的行為,又推翻了秦子游的認知。
年長的仙師
從袖中取出些在楚國山內采到的調味品,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将那些曬好、碾碎的粉末撒在蟒肉上。
香氣更甚,秦子游肚子不争氣地“咕嚕”一聲,楚慎行聽得發笑,說:“子游,原來你這樣餓?為何不告予我。”
秦子游正看得發懵,恍惚回答:“尚可。”
少年整理一下思緒,問:“師尊,你既用了這些凡草調味,為何又要升靈火來烤?”
楚慎行被問住。
原先雪白的蟒肉被烤成六面焦黃,在火上緩緩翻轉,讓每一寸都被燒到恰好。興許是環境太輕松,不知不覺間,楚慎行放在膝頭的手擡了起來,虎口卡在自己下巴上,盯着将要烤好的肉塊,覺得方才是否切得太小,只夠子游吃……不不不,他是特意切這樣小,先前想好了,蟒肉都給子游。
楚仙師心中哀悼,想:我的确是個好師尊了。
他說:“子游,有些事,不必知道那麽明白。”
單聽這句話,像是在講什麽大道理。
秦子游看他坐姿,又看火光輝輝中,師尊似乎帶了點薄紅的面孔。他冷靜指出:“師尊,你只是方才沒有細想,何必說得這樣深奧。”
少年把另一句話壓下去,藏在心底。
——師尊,你這坐姿……怎麽和先前總要糾正我的姿勢一樣啊?
楚慎行不知少年在想什麽。他聽了秦子游的話,就笑,承認:“好,是這樣。”
秦子游看他,片刻後,也跟着彎起唇角。
等蟒肉烤好,少年大快朵頤。楚慎行看他須臾,忽而有感,低低哼起一曲小調。
他唱:“……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秦子游手捧蟒肉,嘴巴塞得鼓鼓囊囊,丹田發熱,靈氣在經脈內竄來竄去。
少年仔細感受,覺得經脈遭受這樣一番沖撞,似乎有少許擴寬。這種感覺細微、難以言明,近乎錯覺。秦子游正待将神識沉于經脈細查,便聽到旁邊的輕輕歌聲。
秦子游手一頓。
他咽下嘴裏的蟒肉。四周空寂,湖光水色。風吹蒹葭,“沙沙”作響。
他不由自主地出聲,接:“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少年記起郢都,望月樓中,自己與師尊伴着興昌的笛音合歌。
他唱,楚慎行便看來。俊朗的男人微微笑了下,兩人視線纏繞在一起。
秦子游心神恍惚,因這歌,又記起已經不在多年的娘親。
在楚慎行的視線裏,少年沉默。
娘已經離開許多年,此刻想起,秦子游不至于難過。他只是懷念,想到娘身上溫和的皂莢香氣,又有颠沛歲月裏娘拾起樹枝、教自己習字的場景。
同時,秦子游同樣記起那個自己此前模糊想到的問題:楚仙師也會思鄉嗎?
師尊從吳國來,那吳國就是他的“鄉”。只是吳有九郡,二十七府,上百縣,這麽想來,世間廣闊,也不知何處才是師尊故裏。
他正靜思。
忽聽一聲鳥鳴。
鳥鳴入耳,秦子游莫名覺得熟悉。接着,一陣狂風刮起,青藤瘋長,将秦子游拉扯到一邊。
一切發生得太快,秦子游剛剛回憶到,“這似乎是下午行路時聽到過的鳥叫”——他便看到華美如綢的青綠色尾羽,從自己面前掃過。
他低頭,覺得哪裏不對。
秦子游:“……”我的肉呢!肉呢!
啖了一半,之後與師尊一起唱歌,所以只拿在手上、沒有繼續吃的肉呢!
他擡頭,看楚慎行。
楚慎行則站起,望着眼前不速之客。
一只青鷺落在島上,嘴裏叼着一塊蟒肉,正是它從秦子游手上奪走那塊。
再一眨眼,蟒肉已經沒了。青鷺吃完,發出一聲清鳴。
而青鷺旁邊,站着一個一身短打,頭發束起,模樣英氣的女郎。她看起來頗尴尬,說:“這位仙師、小郎君,實在抱歉,是我沒有制住綠衣。”
說着,唐遲棠看了眼身側青鷺,頗為頭痛。
綠衣是師尊的靈獸,唐遲棠駕它而行時,只算“合作”。
大多時候,綠衣都算聽話,只等回宗門後,唐遲棠用靈丹“犒勞”它。這回,卻不管不顧,直接從天上沖下。莫說秦子游了,就是唐遲棠,也被駭了一跳。
她比秦子游反應快了許多,已經開始估計,這樣一塊靈氣充裕、讓綠衣不顧回宗門後犒勞的妖獸肉,該價值幾何?
看那兩人修為,自己似乎不是對手。又有青鷺在,自己的身份也呼之欲出。打不過,又瞞不了,若想不能給師門丢臉,只能賠償。
好在這塊肉不算大。
唐遲棠斟酌,試着出價:“我以三塊中品靈石,買下這塊妖獸肉,如何?”
她面對楚慎行,雖好好商量,但看周身靈氣,楚慎行知道,唐遲棠一張笑臉下,是警惕、審視——如果楚慎行搖頭,露出一點攻擊傾向,唐遲棠便會毫不猶疑地轉身逃走。
她原先就不善戰,與人鬥法,大都是抽冷子下毒。楚慎行那些解讀丹方、制毒之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和她學的。
只是眼前這個唐遲棠并不知道。
在楚慎行身後,秦子游神游天外,發揮商賈之子的本能,默算:一塊巴掌大的素羅蟒肉,能換三塊中品靈石。那整整一條,能換四五百塊!而只要三十塊,就能換一個天地蓮采摘名額。
兩邊對比,秦子游登時劃掉前面算出來的數字。不對,一定哪裏出錯了。師尊一直說劍修窮,四五百塊中品靈石,定是自己癡心妄想。
楚慎行終于說:“可。”
唐遲棠松了口氣。
三塊中品靈石,從她袖口飛出,落在楚慎行面前。
楚慎行将其收入芥子袋中。
既然問題解決,唐遲棠試探着寒暄:“仙師而今在此,是要去儒風寺花會否?”一頓,看向四周。水面平靜,不知那素羅蟒潛在何處。畢竟是個威脅,還是早走早好。
她正想提醒眼前二人。
便聽楚慎行說:“是。我與徒兒看了懸賞名錄,其間有一條,是素羅蟒內丹。我向儒風寺的柳瑩仙子打聽了黎澤方向,便趕來。”
唐遲棠無語。
合着不用自己提醒,人家原本就知道。
因修為不及楚慎行,所以唐遲棠看不出楚慎行深淺。若真是個有來歷的仙師,那自己盼了許久的靈寶,也算有指望。
唐遲棠便微微笑了下。雖是醫修,但與世人印象不同。她眉眼堪稱英俊,平日為省事、穿一次男裝,都有師姐師妹笑嘻嘻打趣,說想要與她當道侶。
她說:“那可真是巧了。素羅蟒內丹,是我向師尊提出的懸賞之物。只是,”唐遲棠看四周,“也不知那妖獸而今在哪兒……”
楚慎行說:“有一部分,在你這青鷺腹中。”
青鷺聽到自己被提及,又“啾啾”叫了一聲。與方才的清越鳴叫不同,這回,只是尋常聲響。這聲之後,它又低頭,用喙理着自己羽毛。
唐遲棠怔在原地。
楚慎行遲疑一下,問她:“既是唐仙子的懸賞,那我是現在便将內丹交予你,還是等回淩霄樓之後?”
唐遲棠聽到這裏,意外:“你知道我?”
楚慎行回答:“亦是聽柳瑩仙子所說。”
唐遲棠看他,眼裏帶着激動、喜悅——但與秦子游看楚慎行時不同。醫修的心情,更傾向于把楚慎行看作移動的素羅蟒內丹。她試着提:“既如此,仙師打算何時回淩霄樓?”
楚慎行說:“此刻即可。”
風景看完了,蟒肉吃了一半。不過有唐遲棠在,倒是可以給徒兒點其他東西。
唐遲棠說:“那便啓程?”
楚慎行望向青鷺綠衣。
綠衣扇動翅膀,島側叢叢蘆葦因之波動。
楚慎行說:“我這弟子,尚不會禦劍。要往回,便讓他來駕青鷺吧。”◇
唐遲棠一口答應:“好!”
她看青鷺,認認真真,說:“綠衣,你方才搶了人家的東西,這會兒,可要好好載這小郎君。”
青鷺“啾”了聲,算作答應。
秦子游莫名其妙,就被推到青鷺背上。
他手指發僵,摸着青鷺背羽。背羽不如尾羽華麗,是沉沉靛色。可若從不同角度看,又有不同光澤。
手指摸上去,很柔軟,和從前遇到的妖獸都不同。
青鷺:“啾!”
唐遲棠一心回淩霄樓,對秦子游說:“小郎君,這是綠衣要開始飛了——”
她的聲音被青鷺抛至身後。
秦子游從前只曾随楚慎行禦劍,同樣是見世間風景萬千。可此刻被青鷺搭在背上,感覺又截然不同。青鷺展翅,在天際翺翔。有晚風吹在頰上,秦子游低頭看去。
他見嘉陵千裏,浩浩湯湯,湧入黔江。見黎澤廣闊,湖光粼粼。
少年身側是雲,是風,是吳國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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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