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場婚禮
一場婚禮
本埠今年的年度大事簿中,俞笙婉的婚禮必定得列位其一。且不說那個由世界頂級名車們組成的令人瞠目的豪華車隊,就看那婚宴的流水席,在S市最高級的酒店擺起來便是一連三天,政界商界名流悉數來席,也足夠上得了大事簿前三甲。
這年頭,狗仔隊的目光和相機鏡頭早已經神通到無孔不入的程度,可縱使這樣,這一場婚禮的具體細節,卻完全隔離于娛樂視線之外。起先出現在傳媒上的,只是記者們排除萬難,捕風捉影拍來的華麗車隊照片,附以大篇幅詳盡的名車介紹,那一個個刺眼的車牌號碼實在太過張揚,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其中的蹊跷來。
那就是:演員俞笙婉嫁的男人,何止出身富貴,這富貴往上追溯,怕是得三代也不夠。
這場婚禮被城中人足足唏噓了大半月,風聲漸弱的時候,有一些照片流出來,或許是經紀公司為女方婚後複出做的試水和鋪墊,可是誰要管呢,有噱頭看為什麽不看?平地驚雷,一時間,俞笙婉的婚紗照鋪天蓋地湧進人們視線。
時尚雜志的封面,早報晚報的頭版頭條,各個網站娛樂版的顯眼處,哪裏都是她。人們一邊慨嘆她在绮年便決意嫁作人婦,一邊紛紛猜測她夫家的神秘來頭,衆口铄金,俞笙婉的婚事成了一樁公事,帶了一種大衆的,普羅的,親民的色彩。
照片拍得堪比時尚大片,分西式和中式兩套。男子意料之中非圈內人,目光傲然,豐神俊朗,眉宇間有軒昂氣,一看便知不俗。西式宮廷風格的照片,在一處宏偉華麗的有三扇大型拱門的大廳裏取景,大廳富麗堂皇,穹頂上有數扇色彩絢麗的窗戶,極具華美的巴洛克風。俞笙婉穿一襲複古婚紗,大裙擺迤地,窄腰低胸,側着身子與丈夫眉眼相視,二人立在那裏,委實一對璧人。
古典的婚照裏,俞笙婉穿旗袍,珍珠白的旗袍很素淨,襯的一張臉格外小巧,豎領細腰,戴一副蓬松卷發,雙眼微眯,懶散的,悠悠的,恁地動人。那萬種風情簡直要從照片中褪出來,橫橫地向你撲過去,讓人忍不住要懷疑起這哪裏是一個二十二歲女子該露出來的表情,太嬌太媚太有舊情意。這表情中是有時間感在的,是女人經歷了大段時間之後才會有的那一種介于是與不是之間的,似是而非的生動表情。
俞笙婉二十二歲,便擁有這樣的神情。
娛樂圈中女星在出道時多會在自己真實年齡上做做手腳,少報幾歲實在稀松平常,以為如此便僥幸可以多吃幾年青春飯。可是女人的年齡哪裏能那麽容易瞞得住,時間到了,上再多美容院,打再多駐顏針也是白搭,皮膚還是得松垮下去。某一天一覺醒來,坐在梳妝臺前攬鏡自憐,倏忽發現一根白發混在青絲中,慌慌拔下來,它清清楚楚在你眼前,被捏緊在手裏,一切好似做夢一樣。
紅顏白發,時光催人老。
可是俞笙婉的年齡實在造不出假,她的母親俞陽子在事業剛剛風生水起的時候卻劍走偏鋒,驚世駭俗地懷了孕生下她。俞笙婉還是一個小小的胚胎停留在母親肚子裏時,便已經開始學習和鎂光燈和睦相處。她的被孕育,出生,成長,一直暴露在大衆的視線之下。在人們獵奇目光的注視中,除了那個神秘莫測的父親,她的全部生活,似乎就是取悅大衆,被審視,被檢閱,被品評。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她十歲時才有所改變。
這一幀古典的照片只有俞笙婉一人入鏡頭,分明不像婚照,倒拍得如個人寫真一般,拿去印刷裝幀了定能賣出個好價錢。因為拍得她真是美,屬于她另一面的美,深情在睫,孤意在眉。美得複雜。
俞笙婉在婚禮前一刻才知道江昊年沒有來參加她的婚禮,打他的私人電話也無人接聽。她沒有娘家人,之前一直沒有覺得不妥過,今天的婚禮,雖然江昊年安排了陸雅言和任子謙前來出席,可是她心裏忍不住泛起一陣空蕩蕩的失落感。
陸雅言在她化妝的時候進來,彼時她正坐在鏡前失神,但凡女子嫁人前,總是會或多或少有些覺得,眼前一切恍恍然好像是在虛空裏,又像在戲中,真真假假,辨不清晰。從此以後,她便有了歸屬和依附,君為女蘿草,妾作兔絲花。
看見面前突然出現的珠寶盒,俞笙婉這才回了神,擡眸看見陸雅言着優雅禮服,風韻斐然立在她身旁。
“陸姨,”笙婉喚一句,随後目光落到盒子上,這方盒子做工考究,暗紫色的盒身雕有金色琺琅材質花朵,造型繁複華麗卻不事張揚。實在像那個人的風格。
果然,陸雅言向她側了下下颚,示意她打開來。笙婉有些緊張,她不是沒有收到過珠寶,這是這一份禮物委實讓她有些莫名心驚。
笙婉小心打開盒子,被眼前的這條古董鑽石項鏈鎮住,二十七顆祖母綠圓形寶石沒有任何瑕疵,切割和鑲嵌也堪稱完美,貼着頸項的設計完全可以襯托突出笙婉雪白細長的脖頸。
“大概也只有他,能找出這幾百年前的古董項鏈,并且還是原盒裝載。”陸雅言說,“前段時間江昊年約我,讓我把這項鏈在你婚禮時送來。上億元的東西,他說送就送,此人的大方果然是一點沒變。”
陸雅言過去幫俞笙婉戴上項鏈,果然十分熨帖,襯得笙婉愈發美輪美奂,熠熠生輝。陸雅言退後仔細端詳一番,眼波流轉,“嗯,江昊年眼光也真是好。笙婉,女人出嫁,總是需要一些石頭點綴才完美。”
大粒的寶石挂在脖子上很累,只一小會兒,笙婉便覺得脖子有些僵。心裏猶豫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陸雅言:“江昊年怎麽還不來?”
“他?坊間傳說他最近新寵了一個空姐,年輕女孩子大眼睛大胸脯,符合任何中年男子的所有審美需求。此時估計擁着美人外國度假去了。”
這話倒逗樂了笙婉,她抿着嘴笑起來,“陸姨,你這話裏面醋意太明顯。”
陸雅言無謂地聳聳肩,“笙婉,江昊年從來不會虧待女人,離婚的時候他付我的贍養費你絕對想不到有多少,我花他的錢吃喝享樂周游列國,傻了才會吃他的醋。”
“陸姨,你看你,有這麽好的心态,所以四十歲還能那麽美。”笙婉由衷地說。
“女人的老是內在的,笙婉,你看不見。”陸雅言近前為笙婉理了理頭紗,将話題帶過,“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別去想那個老男人,笙婉,你有新的生活了。”
你有新的生活了。呵,簡直和她的前夫說的一摸一樣的話。
陸雅言離開後,笙婉繼續打江昊年的電話,未果後再打到他的家裏去,管家的聲音彬彬有禮:“俞小姐,江先生不在,有事我可以代為轉達。”刻板又疏離。
他不見她。他不見她,她便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找到他。而她卻時時刻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仿佛提線木偶,一舉一動都被控制。
唯一的忤逆,便是這場婚姻。她甚至來不及弄清楚對方的家世背景,便答應了求婚。直到披上婚紗看見這般奢華婚禮陣勢的時候,她才有一些相信自己嫁的并不差。她二十二歲了,二十二歲的時候穿上婚華禮服之際,江昊年不在。
化妝鏡前的報紙娛樂版上有他新女友的照片,傍晚從西餐廳約會完出來,偷拍的很有技巧,女子戴着帽子仍能看得見臉,小臉大眼白皮膚,每個選美比賽選出的佳麗都是這個模子。江昊年的女朋友,從來不比她們這些小輩差。
笙婉将報紙翻過去,暗自嗤笑,現在他的□□越發張揚高調了,恨不得拿出來放到青天白日之下供所有世人品評議論。心裏又低低嘆一聲,現在自己竟然只有靠報紙的八卦來獲悉他的生活。今天她結婚了,他都不要來。
雖然明知道他不來,俞笙婉還是一意孤行坐在那裏等,好像這樣等下去,下一秒他便會來。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房間照出一塊光斑,光線中有密密匝匝的浮塵擠在一塊,上下漂浮,天氣很好。
笙婉穿着婚紗端坐着,好似回到幼年,自己一襲素衣,等待他來接她。現在她依然在等着他,時間靜靜逝去,如同靜水流深,沒有一絲聲音。
終于,她沒有等到江昊年來。
這一年盛夏的一天,俞笙婉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的日子變得特別悠長,似乎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度過去。
後來,她的丈夫唐瀚和她說:“笙婉,這輩子你大概不會忘記這一天了,你在二十二歲生日這一天,嫁給了我。”
那是新婚後的第一天,早上醒來時唐瀚躺在床上擁着她,悠悠然地開口。笙婉一時間腦子很空,她有些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否就這樣嫁掉了,她被男人摟得極緊,微微使了力才仰起頭看清楚男人的臉。
宛如雕刻般的臉上攜着堅毅冷靜的神情,眼睛很深,烏眸如墨一般似乎能望進人心裏去。當初在那個喧嚣熱鬧的會所裏,就是這一雙眸子,于衆人之中,看向了她。
見懷中人有些走神,唐瀚俯下身在笙婉額上印上一記早安吻,繼而又開口說:“笙婉,你嫁給我,我不會幹涉你工作,我們也可以獨立經營自己的生活圈子。可是有些事,要提前告訴你,因為你嫁的男人不算平庸,所以有些應酬如果實在躲不開,還是需要你酌情參加一下。”
笙婉是在答應了求婚後才知道自己選擇的軍婚,且對方來頭竟然大到那般程度。
“一紙婚書都簽了,你現在說的哪裏算提前告知了?”
唐瀚笑了,冷峻的臉上有笑容緩緩漾開來,使男人有了另外一種溫暖的光彩,笙婉擡眼看見唐瀚的笑,同往常的不茍言笑完全不同的表情,心裏也湧過一陣暖流。好像對方是自己苦苦等候多年始終未果後卻又突然從天而降的戈多,心裏生出一種不期而遇的感動。
終于有一個家了。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很小聲很小聲地說,害怕一旦自己聲音響了,驚動了什麽,一切成了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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