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五代進士案
五代進士案
錢氏聽見這話便忍不住蹙了眉頭,心頭猛跳起來。章懷禮沒有攔着葉氏,只是擡起耷拉的眼皮向門外看去。
此刻堂外已是一片漆黑,若非沒有幾盞燈籠挂在廊前,幾乎是看不着外頭的人影兒的。“怎麽這麽快便回來了。”姚氏拄着拐杖,也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
葉氏冷哼一聲,将身邊的婉玉摟過來道:“堂堂陛下,什麽好女子尋不着,哪裏稀罕我們這窮鄉僻壤裏的人物,只怕連個宮女都當不成。嫂子可別心比天高了。”
“你閉嘴。”姚氏聽得有幾分煩悶,回頭便罵了一句。葉氏立刻低眉順眼起來,她不怕錢氏,是因為這章家沒人把錢氏放在眼裏。但姚氏如今是家中老太君,她卻是不敢頂撞的。
偏偏章婉玉聽不得旁人說自己的母親,又一向自視高傲,此刻忍不住頂嘴道:“姑奶奶,我母親的話可有什麽錯處?不過是忠言逆耳罷了。靈珑如今被陛下點了去,卻又原樣送了回來,這事若是讓外人知道,指不定怎麽合計咱們章家呢。我看還是趕緊讓四舅爺娶了靈珑去,也好堵住悠悠之口。”
姚氏眼下正等着章靈珑進門,自然不屑跟這等晚輩計較,于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卻未曾回答。
沒想到這一瞥反而勾起章婉玉的火氣來。她一向在章懷禮膝下得意,在姚氏跟前混不着好處,此刻見姚氏懶怠搭理自己便更是不樂意,甩開母親的胳膊道:“姑奶奶,難不成你們真巴望着章靈珑能有什麽大出息?她就是個禍殃子!是個斷了咱們章家數代進士傳承的禍殃子!連賤婢都不如!”
話音沒落,門外已經出現一衆人影,當先的少女模樣依舊淡淡,卻不知為何平添了幾分貴氣。此刻,但見她的手搭在丫鬟的胳膊上,輕笑道:“我竟不知,我連賤婢也不如?”
冷不丁聽見這一句,章婉玉吓得一個激靈,待回頭看見是章靈珑,才十分不屑的哼了一聲。
而另一邊,瞧着章靈珑此刻的這一幅做派,姚氏的心裏已經明白了三分。果然人之氣度,與其地位是相當的。分明是同一個人,可此刻眼前的章靈珑,早已不是方才出門時的那一位了。
姚氏眼神透亮,葉氏也忽然有些惴惴,可章婉玉卻并不能瞧得出來,依舊吵吵嚷嚷道:“你不過是個丫鬟生的,自然是賤婢也不如。”
這話章婉玉從小聽到大,所以也便跟着說,眼神裏更噙着正室嫡女的驕傲。
章靈珑沒有開口,卻走到錢氏跟前,慢悠悠的扶着她坐下。錢氏看着女兒身後跟着的兩個陌生丫鬟氣度不凡,心下便又重新透亮起來。章靈珑更是貼心,暗暗給錢氏遞了個眼神,讓錢氏心頭更覺穩當。
慢慢回過頭來,章靈珑臉上原本還有的三分溫和漸漸散去,瞧得章懷禮心頭發涼。他只恨家中小厮蠢笨,連個話也傳不明白,只說章靈珑回來,卻又探不出她究竟是以何身份回來,在當今聖上那究竟發生了什麽。
人都說不知道的事才最令人生畏。章懷禮眼下便是如此,他只想知道,如今這章靈珑到底得了什麽尊貴,才讓她膽敢在長輩面前如此放肆。而葉氏也是按住了章婉玉的手,思量着看看這章靈珑如今到底是個什麽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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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婉玉卻看不出這些事來,依舊一臉不屑的看着章靈珑。
章靈珑伸手,淡淡扶向自己的發髻。那一頭烏黑油亮的發絲上,只有顏色粉嫩的幾朵絹花。她語氣輕柔,看向衆人慢悠悠道:“太簡陋了是吧,可這是我最好的首飾了。”
“呵呵,果真窮酸。你此刻說這些是做什麽?要首飾?”章婉玉滿臉鄙夷。
章靈珑不以為仵,依舊淡淡笑着,繼續說道:“從小到大,我每日看着自己的娘親受苦,可我連一句娘都不能叫。身邊三十幾歲的丫鬟,分明是個下人,我卻要日日喊她做娘親。她就那麽看着我笑,好像在說,你的命可真苦,連個丫鬟都不如。”
“兒呀。”錢氏聽到這裏,忍不住捂着心口哭出聲來。
章靈珑随口吩咐身後的小丫鬟去給錢氏擦眼淚,那丫鬟立時應了,舉手投足盡是青州見不到的氣派,看得葉氏越發膽戰心驚。
“這偌大的章府,是青州城裏頭一份的氣派,可也是頭一份的糊塗。你們當家的男人一個個考不上進士,是你們生性混沌,是你們學藝不精,與我有何幹,與娘親何幹。再說母親生兒育女是功臣,一舉不得男,再生便是,何必要圖那什麽幾代名聲的好聽,淹沒了自己的根脈。呵,你們說,你們這群男人可笑不可笑?”
章靈珑的一番話,說得在場的幾位男兒個個都垂下了頭。偏有章婉玉依舊管不住嘴,冷聲道:“毀了五代進士的名頭,你倒是有理了。”
這一回,章靈珑才終于擡眸瞧了章婉玉一眼。這一眼,似乎多年飽受折辱的苦楚都在其中了,幾分恨,幾分冷,幾分不屑。
章婉玉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為何她忽然覺得,只是一會功夫不見,這章靈珑便變得不好惹起來。
好在此刻章靈珑似乎沒有怪罪的意思,臉上又恢複了淡淡的神色道:“你們也不必提什麽認祖歸宗的話,我娘便是我娘,認與不認都沒有挂礙。我這條命,是青玉樓蘇姑娘救的,更是陛下救的,往後也與章家無幹。”
章懷禮聽得又明白又糊塗,一邊命小厮驅散了無幹衆人,一邊趕緊抓住話茬問道:“靈珑,陛下到底怎麽救了你?”
姚氏與葉氏等人頓時齊齊看向章靈珑,心裏一樣揣了一百個疑問。
章靈珑看着往日從沒用正眼看過自己的這群人,神色如常,清清淡淡。“如今,我是當今聖上的貴人,官同六品。”
一句話,如巨石投湖,驚得姚氏險些一個趔趄摔在地上。章懷禮更是連連抓着身後的小厮問着,“她說什麽?是貴人?不是什麽旁的?”
章靈珑沒等小厮說話,自己便道:“是,是貴人,不是官女子,不是常在,也不是答應,而是貴人。”
“貴,貴人。”葉氏不由得結巴起來。“當今聖上,竟然真的留了你?”
“不,不可能!她長得也不出挑,又是個丫鬟生的賤婢,怎麽配得上貴人的位置!那可是皇帝的妃嫔,天家的女子,這麽大的運勢,這麽好的運勢,怎麽能輪得到她呢。娘,陛下認錯人了是不是,娘,陛下若是喜歡青州女子,是不是我也可以去試一試。娘……娘……”章婉玉一下下的推着身邊的葉氏,可葉氏卻一把堵住了她的嘴。
可不能再說了,再說下去,恐怕就沒有命了。
章婉玉的嘴被堵上了,可她說的話何嘗不是在場衆人的心聲。
“這,這可真是大喜事!”姚氏最先反應過來,滿臉的笑意說道:“靈珑是我從小看大的,早知道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如今有了這樣好的前程,咱們章家都跟着沾了光。”
“沾光?”章靈珑和緩笑道:“沾光的只有我母親錢氏一人,與你們何幹?”
“你這,這話是什麽意思?”
章靈珑在錢氏颔首滿足的神情中站起身來,輕聲說道:“孫姑姑,你來傳陛下的旨意吧。”
方才那替錢氏順氣擦淚的年長丫鬟便走到前頭,一字一句道:“傳陛下的意思,章家的事,請珑貴人看着安排便好。”
陛下自然是不會管章家這等子閑事的,不過是章靈珑求個恩典,陛下順口允準罷了。但即便是這簡簡單單的“看着安排”四個字,也足以讓堂內的人個個心驚膽戰了。
“靈珑啊,話不能這麽說……”葉氏噙着笑,但很快被章靈珑的手勢止了。
“葉氏,這是珑貴人。”那年長丫鬟一張冷冰冰的臉,說起話來更是硬刀子一般。
“是是是,珑貴人。”葉氏的心裏漸漸變得冰冷。她萬萬沒想到,這章靈珑竟然一舉變成了皇帝身邊的貴人,再也不是那個任由自己拿捏的小姑娘了。
章婉玉皺着眉,沒等她再開口,珑貴人的第一句話便是沖着她來的。“婉玉還是不要嫁給四舅爺的好。”
葉氏當時便笑得如花一般,“我就說麽,咱們靈珑心思最好了。你瞧瞧,這剛當上貴人,便開始惦記自家妹妹了。”
章婉玉盯着葉氏高高的顴骨,搖了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孫姑姑說了,既是貴人,需帶兩個貼身的侍女進宮。我思來想去,再沒有比自家妹妹更妥帖的人了。”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葉氏的一張臉頓時變得沒有血色,整個人都向後退了幾步,像是看瘟神一般看向章靈珑。
“此事,便定下了。”章婉玉淡淡笑着,而後看也不看衆人一眼,便由身後的丫鬟陪着回了自己的屋子。錢氏自然要跟上去,其餘人卻是留在堂內面面相觑。
“娘……她什麽意思?我要進宮做丫鬟?”惶恐占據了章婉玉的一張臉,她用力抓着葉氏的胳膊,上頭的一朵水仙花被捏得起皺。
“爹……”葉氏轉身看向章懷禮。
章懷禮此刻已坐在紅木圈椅上,枯樹幹般的胳膊撐住自己的額頭。今日的事太多,他早已被這一樁樁變故沖得昏了頭。
舉起手邊的一盞涼茶,把眼皮深深的埋在裏頭半晌,許久才擡頭,卻是看向姚氏道:“到底是老朽小觑了靈珑這丫頭呀。”
“爹,您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真的要讓婉玉進宮當丫鬟,去遭那等罪?”葉氏忙不疊的跪在了章懷禮膝下。
對章婉玉進宮的畏懼沖淡了她的所有念頭。眼下,只有對這件事的畏懼。的确,天下又有什麽事,比骨肉分離更讓人痛苦呢。
“爹,我去找錢氏道歉,是我輸了,我給她跪下,我一分銀子都不要了。要不,要不我去找靈珑賠不是。從前是我這個做嬸娘的不好,我太虧待她了,往後我定拿她當親女兒一般對待。只要能讓婉玉留在我身邊,我做什麽都成。爹,你說句話啊爹。”
章懷禮揉了揉自己的鬓角,轉身對身後的小厮道:“沏一壺熱熱的茶來。”
那小厮垂首應了,章懷禮才看向葉氏道:“先讓人把婉玉帶回去吧。”
“祖父!”章婉玉滿不情願的喊道。可章懷禮卻沒像往日一般寵溺的安撫她,而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葉氏不敢再多說話,只好請身後的大丫鬟親自送了章婉玉回去,自己留在這與章懷禮和姚氏等人說話。
待到熱熱的茶湯入喉,章懷禮的神色才算緩過來幾分。而姚氏也是就着茶湯用了幾口豆沙點心,這才有氣力與他們說話。
“靈珑,不可小觑啊。”姚氏開口說道。
“老祖宗這話是什麽意思?”葉氏聽見這話重複了兩遍,忍不住問道。
既然這事牽扯到了章婉玉,章懷禮自然也不能事事瞞着葉氏,于是開口嘆道:“你還沒想明白嗎?婉玉入宮,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只有婉玉在她手裏,你我才不敢對錢氏生事,這是她護母的手段。反過來,婉玉入宮,也是她與咱們章家的一重挂礙,不至于斷了她與章家的牽連,算是讓我們安心。”
“是啊。本以為她成了貴人,會找我們一個個報複,卻沒想到人家連正眼也未瞧我們。反倒是提出帶婉玉入宮,以此來求咱們彼此的安心。哎,這靈珑,果真不是尋常孩子呀。”
章懷禮與姚氏雙雙誇贊着章靈珑的聰慧,卻并不知道,從頭到尾,連章靈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她身邊的孫姑姑所提點的。
而這孫姑姑,便是蘇雨棠所扮。
聽到這,葉氏的心徹底碎成一片。她知道,婉玉進宮的事算是無法轉圜了。“啪。”葉氏不由得一個耳光狠狠抽在了自己的臉上。
“你這是做什麽!”章懷禮忍不住嗔道。
葉氏狠狠的咬着嘴唇道:“兒媳悔不該當初。”
姚氏雙目一垂,長長嘆了一口氣。她何嘗不後悔,只是不願意像葉氏一樣挂在嘴邊罷了。就在屋內陷入一片靜默時,外頭忽然傳來小丫鬟的聲音:“夫人,夫人,不好了,姑娘與珑貴人吵起來了。”
“什麽?”葉氏只覺得氣血上湧,又驚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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