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交心

第十二章 交心

從懸崖上摔下來的那一刻,方靜玉下意識地伸手在空中揮舞,不經意間竟抓住了杜公子的胳膊,二人一同向下墜去。

那懸崖深不見底,若摔下去,定會粉身碎骨!

這方靜玉從小習武,身體的某些本能反應都快過了大腦的反應,她一只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杜公子,雙腳與另一只手在懸崖的突起處使力,來減緩速度,一瞬間,她的雙腿與胳膊已在突出的石頭上劃得斑斑駁駁,血流不止,但是速度明顯的減了下來。一些碎石如流星般砸在她的身上,又呼嘯着向懸崖下沖去,還有幾段圓木緊擦着他們砸下去……真是天可憐見,在下墜的途中,方靜玉幸運地用腿勾住了一棵松樹,兩個人一連串地倒吊在了半空中。

有那麽一刻,除了驚魂未定後粗重的喘息聲,四周安靜極了。不知何時,天都倒懸了過來,深藍色的天幕上挂着一顆早亮的星。

山風似乎大了,松樹随着搖晃起來,杜公子的身體懸在空中也随着搖擺,一時間又瀕臨險境。而這,卻使他的頭腦更快地清醒了過來。

“你怎麽樣?”他急問。

“右腳勾住了樹枝,暫時掉不下去!我們得趕快上去,我支持不了多久。”方靜玉冷靜地答。

杜公子用一只手費力地解下腰帶,遞給方靜玉道:

“綁在樹上,我們上去。”

“好!”

方靜玉也解下自己的腰帶,用一只手和牙齒将腰帶系上結,向松樹上抛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兩個人終于爬到了樹上。幸虧這顆大樹結實,也禁得起二人的折騰。

天空完全黑了下來,繁星點點,在深廣的天幕上組合成一群美麗、神秘的圖案。

兩個人都不知道傷在了何處,只覺得渾身都痛,失血過多,力氣用盡,夜風吹來,瑟瑟發抖。

“冒犯了!”方靜玉口中輕吐出這三個字,毫不猶豫地将他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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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公子微微掙紮了一下,未果,也就不再反抗。因為那個十歲的半大孩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我不想被凍死”。當然了,好不容易活了下來,他也不想功虧一篑,在樹上被凍死。

睡意一波波襲來,他漸漸地神志不清起來,呓語道:

“爹爹,娘親,我冷……”

方靜玉見勢不妙,毫不留情地擰了他一把,恐吓他道:

“別睡!我不想抱着一個死人!”

“嗞”地一聲,杜公子痛得直咧嘴,馬上回擰了她一把。不過,他倒是恢複了神智,也明白他此刻若是睡去,再被陰冷的山風吹上一夜,怕是再也醒不過來,只好強打起精神。

“我們來聊天吧,”方靜玉挨了他一擰,倒也不記前仇,只管引着他說話,“你最喜歡做什麽?”

“我喜歡彈琴、跳舞,”杜公子輕聲說,“不喜歡作詩、畫畫。不過,家裏面都請了老師教。”

“你作的那些詩不會是請人代筆吧!”方靜玉故意道。

杜公子果然氣道:

“我還用得着請人代筆!憑我的聰明才智,随便學學就比你高明!”

他這麽一氣,果然又精神了一些,馬上又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禁心下感激,問道:

“你喜歡做什麽?”

“我喜歡在陽光明媚的天氣,半躺在樹蔭下,跟任公子談天說地。”方靜玉懷念地說,似乎那份惬意的光陰還留戀在她的舌尖上。

“聽說他人如其名,擅長彈琴,改天,我一定要登門拜訪,去請教一番!”

“你去找他玩可以,但是千萬不要纏着他彈琴!他身體弱,久坐着不好。我小時候不懂事,怕是勞累他太多,讓他的身體落下了病根。”方靜玉有些歉疚地說。

杜公子忽然莫名地有些羨慕起那人來。他此刻被她抱在懷裏,若被人看見,定會壞了名聲。而她懷裏抱着京城第一大才子,卻還在牽腸挂肚另一位公子!他平素心高氣傲,又經常被人捧着奉承,此時不禁又覺得有些委屈,他賭氣道:

“我彈琴定然比他彈得好!”

方靜玉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衆人都說我在衆公子中彈琴第一!”他不甘心地争辯道。

“是,你肯定得第一。”方靜玉見他着了惱,随口哄他道。

“那他呢?”他锲而不舍地追問。

“他是最好的!”方靜玉毫不猶豫地回答。

杜公子一時氣結。

“哼,我出生的時候,母親請來高人占蔔,說我富貴齊天,我才是最好的!”他如小孩子一般不甘心地争道。

方靜玉看出了他此刻神智有些模糊,毫無理智可言,便摸摸他的頭發安慰他道:

“我知道,你是天下最好的!”

“那他呢?”杜公子繼續追問。

“他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方靜玉答。

杜公子被她安慰地撫摸着,如貓咪一般覺得舒服,他的腦子裏此刻卻是一團漿糊,一方面覺得她說得對,另一方面又覺得有更大的委屈,不由得拼命地忍住眼淚,微帶了哭腔,指責說:

“你怎麽可以懷裏抱着我,口中卻說着另一位公子的好!”

方靜玉不由得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馬上道歉道:

“對不起,是我錯了!”

“哼!”杜公子見占了上風,就不再理她,只報複性地将眼淚擦在她的肩頭上。

長夜過去了一半,四周黑黝黝的,沒有一根來尋他們的火把的光。

杜公子又漸漸地迷糊了起來,在半夢半醒之間呓語,口中嗚咽道:

“爹爹,娘親……我冷……”

方靜玉心中一軟。平時只聽說他的名氣大,只是平素并無交集,對他的所有印象也只是“第一才子”的名聲,今日面對着活生生的人,在危難之際見識了他的機智冷靜,了解了他的喜惡愛憎,在他最脆弱之時,見到他發脾氣、賭氣,聽見了他委屈的呓語,如同不小心窺探到了他的秘密,他對她來說再也不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幹巴巴的符號,而是一條笑鬧嗔怒的鮮活的生命。

每一日,她都會在大街上遇到無數的人,與其擦肩而過。

每一日,她都會與一些認識卻不相熟的人打交道,卻終生不會靠近、了解。

本來,他和她就像是兩顆恒星,離得不遠不近,只是在天幕上互相了望幾眼。一輩子熟悉而又陌生的距離,卻因為這次墜崖而驀然拉近。這麽湊巧地靠近了一個人的內心,又如何能不動容!

這一次,她再也不能一把擰醒他,她下不去手,只好在他的耳邊一聲聲喚道:

“杜公子,杜公子,杜公子……”

“怎麽了?”杜公子費力地睜開眼睛。他本來想沉沉睡去,卻被這個聲音擾得他睡不安穩。

“天快要亮了,明日再睡吧,你陪我說說話。”方靜玉柔聲道。

此刻的她如同脫去了白日冷漠、嚣張的殼子,在黑夜的掩護下,露出了她溫柔的內心。

“說什麽?”他用力撐着眼皮,問道。

“說什麽都行,要不,你說說你最想要什麽?”

“嗯,”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爹娘很疼我,但是只是按照世間男兒應該有的那樣疼我。比如說:一名女子想做買賣,父母會給她本錢;想去游歷,父母會放心的讓她出門;想考取功名,父母會大力支持。可惜換了男子,父母就會大力反對。這世間只有女人才需要頂天立地、養家立業,男子只需要操持家務,養在深閨。我也想去做買賣,想去四方游歷,想要守住家族基業,但是父母再疼我也不會支持,這就是女子與男兒的不同……”

他絮絮地說了很多,方靜玉一邊聽着,一邊暗自點頭:世上人們對于男子與女子的要求在本質上是如此的不同——在這一世,她可以被家族支持,大展拳腳,俗世的禮義信條大多對女子不加限制,而在上一世,她又何嘗不是束手束腳……

“你覺得這些話大逆不道嗎?”杜公子諷刺地笑,輕聲道,“可我就是這麽想的!夜這麽長……咳咳,我……怕是熬不到天亮了,臨死前,我想一吐為快……”

“不,你說的很對。”方靜玉并沒有反駁他的話,更沒有質疑或是嘲弄,只是靜靜地說道,“只有你活着,你才可能把你所想一一實現,你若死了,可再沒有半點機會!”

杜公子在黑夜裏吃驚地看向她!他雖然在貴族間一直如衆星捧月一般被愛慕、被擁戴,但是有時候也會覺得孤獨和冷清,這些話更是跟誰都沒有講過,萬萬沒有想到,她會贊同他的看法。原來骨子裏,他和她一樣是離經叛道的人,只是她從不肯掩飾,而他掩飾得完美如一只狡猾的狐貍。他不禁輕聲笑了起來:臨死前竟然找到了一名知己,可見天不薄我!

“天就要亮了,她們一定會找來,我們都會活着!”方靜玉堅定道。

說了一夜的話,兩個人的氣息都單而薄,語氣更是虛浮飄渺。

天空開始微微的泛白,那麽一絲白似乎虛無地浮在空中,散在黑暗裏幾無可察,但是畢竟帶來了希望。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四肢僵硬冰冷,只有心口還微微地有着熱氣。

一只火把從旁邊遠遠的陡峭的山勢上轉了過來,火光下有一張焦急的臉。

“主子——”嘶啞的喊聲随風傳來,支離破碎。

“這裏,我在這裏!”方靜玉用盡力氣喊道,聲音也是虛浮無力,破碎不堪。

那人遲疑了一下,側耳聽了聽,馬上狂喜地喊道:

“春柳,春柳,主子在這兒!”

漫長的黑夜過後,天,終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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