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51章

聽瀾的聲音越來越小, 繼而喉嚨被蛇尖銳的獠牙一口咬破,鮮血直噴,白蛇膩在一片血跡之中, 聽瀾早已不見皮肉骨, 只剩下這滿地的血。

花灼怔怔望向地上的白蛇,卻望見一道背影。

這背影她太眼熟了, 看過太多次。

是梁善淵的背影。

此鬼墨發披散, 犢車內滿是鮮血, 染紅了她雪白的衣衫, 她坐在一片鮮血之中,忽的轉過臉來。

那雙染了血的鳳眸定定盯着她,明明毫無半分感情,似冷血動物一般, 卻要花灼心頭發悸,便見她忽的伸出一雙手來抱住花灼的腿。

同時,聽瀾的聲音, 在花灼的腦海中響起。

——三公主, 您一定要小心啊。

小心,別被這蛇吃掉。

*

“灼兒?”

旁側, 有人輕輕喚她。

花灼身子猛地一抽, 驚醒了,陽光大片大片映入她視線之中,同時映入的, 還有梁善淵溫和如玉觀音般的美面。

“做噩夢了麽?”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花灼額間冷汗, 花灼望她片晌,僵硬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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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夢。

卻要她心頭發悸。

“我哥哥他們回來了嗎?”

她一醒來便問許如意。

梁善淵給她擦汗的手一頓, 淺笑道,“回來了,我正要喊醒你與你說呢,昨夜許道長他們尋到深更半夜才回,見灼兒你已經睡了,便沒吵醒你,孟道長算到位置,要咱們今日便啓程趕往巴蜀。”

“巴蜀?”

花灼剛醒,反應微慢,自床榻內起身,也是這時,屋外傳來敲門聲,花灼喚了聲“進。”

進來的是孟秋辭。

花灼只有這一月時間,從寧州走水路趕往巴蜀最快也要耗費兩三日的功夫,孟秋辭匆忙給花灼梳好了頭發,梁善淵自行出去,花灼換着衣裳,聽孟秋辭講昨夜境遇。

她們三人昨夜幾乎跑遍了黎陽縣,也沒找到那坡腳道士的蹤跡,孟秋辭卻眼尖,途徑下午那道士擺的算命攤子處,找到了那道士用來讨飯用的破碗。

“我尋着那破碗起卦,确定了那妖道如今氣息大抵又隐匿在巴蜀一帶,恰巧世子殿下的妹妹如今也在巴蜀,此次正巧能看看她病情如何。”

這倒确實。

也算是倒黴人去見倒黴人,花灼興致不高,還不知那嚣張猖狂的歸尋如今變成了什麽慘樣,又是幾分想看,又是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荒涼,臨走時匆匆寫了封信,交由寧州驿站的夥計。

“這信送往長安宮內,交到侍女聽瀾手裏。”

花灼在信封上印了宮印,方才交予夥計。

她這人有幾分小迷.信,今夜雖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她還是心覺蹊跷,需得問問宮內的聽瀾如今可好。

夥計聞言,細細看這信封上的宮印,鄭重應是,花灼五人這才坐犢車匆匆趕往渡口,坐船到巴蜀時,不多不少,正巧剛過兩日,又似上回來到寧州時是個半夜三更。

一行人正要下船,卻見深夜甲板上都是人,有官兵舉着火把正将甲板上的人一一排查,人擠得像是下餃子。

這兩日花灼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本就幾分不适,宿在船艙裏少出來,又見這陣仗,更是心有幾分不安,許如意與江之潔兩個男兒打頭陣,喊住一官兵,正要詢問,官兵頗為不耐,

“喊到你們了嗎?沒喊到你們急什麽!還不快在後頭排隊站好了!問東問西成何體統!”

江之潔氣了個夠嗆,若是自己平白受此待遇便罷,畢竟出行過急,沒帶小厮,旁人認不出他身份也正常,可如今公主就跟在身後,哪能容的下這氣焰?

“哪來的盲官?半分沒個眼力?!我乃南安王世子江之潔,現任大理丞,問你句話污了你這金貴耳了?”

官兵當即吓了一跳,面色煞白如紙,有聽了話的同侪見江之潔渾身氣度,急忙推那官兵一把,先一步跪在地上給江之潔磕頭問罪,還是被許如意喊起來,方才低着頭揚聲道,

“回世子殿下的話,幾日前巴蜀一帶混入心教餘黨,青龍街起火三日才滅,連同淮莊小地與黎陽縣金羽街坊具在同一時候起火,黎陽縣損失最小,巴蜀此次卻損傷慘重,上峰料定此次為心教餘黨所害,要小的們嚴格審查來往船只,才一不小心驚擾了貴人!小的們該死!”

誰能想縱火的竟是心教餘黨?!

許如意本還以為當日黎陽縣的火是因梁善淵那一箭,惴惴不安多日,得知這消息雖心頭依舊不安,可沉壓了多日的大石到底放下了。

花灼也聽到了心教二字,只聞這兩字便下意識蹙眉,轉眸尋梁善淵,卻見其正站不遠處,眺望前方黝黑,看不到盡頭的河川。

甲板上烈風蕩蕩,官員與來往百姓具是吵雜,唯獨她周身都帶有靜谧之感,目空一切,不知在想什麽,花灼正望她愣神,便見其忽轉過目光,與花灼對上視線。

興許是天色太黑。

那雙眼明明映着火光,卻不進半分暖意,與遠處那黝黑,不見盡頭,宛若能将人拉進去溺斃的河川很像。

心教。

——這老天爺,誰都能當得,亦誰都能殺得。

本身體燙熱,竟覺出幾分由心而起的寒冷,二人目光交錯一剎,是花灼匆匆移開了目光。

這兩日在船艙內花灼沒怎麽見到她,現下竟覺出幾分不适應。

江之潔聞言心教餘黨作亂,當即歸心似箭,要官兵準備三匹快馬供他與許孟二人,花灼聽他要馬,卻是思忖了下,

“我也要騎馬!”

“你也騎馬?”許如意目露不贊,“灼兒莫胡鬧,你什麽時候會騎馬了?”

“我才不是在胡鬧,”花灼穿着棉鬥篷,一把踮起腳尖抱住許如意的脖子,“哥哥騎馬帶我呀!”

“好好好。”

許如意拿她沒辦法。

見這二人如此親近,江之潔雖知曉許如意身份,當下也不免有些泛酸,正要讓官兵急忙去準備,順帶喊輛馬車來,卻見一身白衣繡銀竹的女子迎着冷風過來。

她若月上人,一舉一動多是人注視,現下走來,官兵看她都有幾分愣神。

梁善淵卻些微含笑,攬着身上雪色大氅,目光望孟秋辭,“你二人的傷勢我知曉,本就不适宜長途跋涉,許道長傷又在胳膊處,恐怕無法帶灼兒騎馬。”

孟秋辭一向是她自己如何無礙,身邊人有些小病小災便頗為放在心裏的類型,聞言當即,“師兄,不如還是要花灼妹妹與善淵姑娘坐馬車吧。”

“啊?”

許如意最擋不住孟秋辭如此又軟又求的目光,為難撓頭,花灼一點點松了許如意的脖子,踮着的腳跟也回了地上,癟着嘴道,

“可我熱的厲害,船艙裏是無可奈何,如今到了地方我可不要坐馬車了,熱都熱死!”

“公主,那我來吧?”江之潔試探。

“好呀好呀!”花灼什麽都沒想,能騎馬她便高興,江之潔耳廓微紅便要帶花灼下甲板,卻聽那雪衣女子輕笑。

她站在對面笑望江之潔,聲音頗為沉靜,“世子殿下雖不及弱冠,但與公主也不是小孩子了,男女有別,共騎一馬成何體統?”

“我......”

江之潔一噎,一對上眼前這名喚梁善淵的女子,總是心頭不自在,這柔弱如寒風青竹,氣質若淨水般澄澈的女子他應付不來,

“可是公主想騎馬......兩位道長身體又不好,我總不能在當地随便喊個陌生女官捎帶着公主吧?”

“世子殿下說的也是,”梁善淵目光微沉,望自己斷掉的小指片晌,似是糾結一番才道,

“兩位道長既然不行,世子這邊又要顧念男女大防,那還是善淵來吧。”

“你會騎馬?”江之潔有些不死心。

“自然。”

花灼聽這一來一回,都傻了眼,怎麽就要跟梁善淵共騎一匹馬了?花灼雖與梁善淵如今是表面閨蜜,可今夜因這心教作亂,她心頭不安,盡量還是不想與其太過親近,剛要張口還是坐馬車吧,卻轉念一想,若換了馬車,不還是她和梁善淵一起?

只能抿緊唇認下了。

許如意先一步搶道,“那個......我這胳膊真沒事,好的差不多了,善淵姑娘,還是我來吧!”

話落,許如意不再給他們反應時間,當即帶花灼下甲板,花灼被扯住了衣角還沒反應過來,下了甲板望見眼前的高頭大馬,不禁心頭大喜。

好耶!又能賺親近許如意的陰德!又能遠離黑心蓮!

花灼被許如意扶上大馬,高興的在許如意懷裏歡呼不止,“哥哥!你就是我的大英雄!”

“哥哥又成你的大英雄了?”

許如意扶好了花灼,手牽起缰繩,望前方那抹坐進馬車內,消失在眼前的雪色身影,不禁苦笑。

他自那夜金羽街坊內聞善淵姑娘說的話,雖無心為其促成這樁心願,也無意攪亂要灼兒與其分道揚镳,只希望一切順其自然,前幾日灼兒與其明顯過于交好,許如意也并未有所阻攔,可今夜不知何緣故,總覺得灼兒并不想與善淵姑娘一同坐馬車。

雖她二人之間如何,許如意不清楚,可灼兒既找他求助,他便一定幫,做了壞人又如何呢?

“灼兒,”許如意顧念着帶着花灼,馬騎得不快不慢,跟在孟秋辭與江之潔二人身後,前頭便是一輛四角挂金鈴的馬車,“哥哥問你,你如今對善淵姑娘的評價可改了?”

花灼沒想到許如意會問這個問題,夜間風寒,花灼跟個小暖爐似的,她擡起腦袋笑彎了眼睛望着許如意,“沒改。”

“還是這麽讨厭她?”

花灼卻思忖片刻,搖了搖頭。

“我知她壞,可我不讨厭她,讨厭不起來呀,”說着話,花灼忍不住喟嘆一聲,“我這樣說你可能不太理解,但是,我知道她是個壞人,可我想試着和她處好關系。”

“為何?”

花灼眨了眨眼,一雙杏眼在冬夜下亮的跟盛着星子似的。

她總不能說,若此鬼非友,便是敵吧?

再者,梁善淵确實......

福壽娃娃錢袋子在花灼腿間随着馬走動搖搖晃晃,花灼輕聲道,“因為我覺得,她有點可憐。”

若梁善淵沒有這點讓人難以察覺的可憐。

花灼肯定不會想到與其處好關系這條路。

那游走世間數百年的孤獨,讓花灼覺得,這黑心蓮或許也有些人性。

有人性,便能與她做友人,花灼一向招人喜歡,既然做了努力,局面總不會比從前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局面更難看吧?

聽花灼如此說,許如意卻少見的沉默了。

“好灼兒,不論你這張尖牙利齒是如何,”許如意帶着妹妹,目視前方溫柔笑道,“哥哥一直知道你有顆善心,第一次見面哥哥就知道。”

“善淵姑娘,是可憐啊,”

許如意與其經歷何曾相似?光是想起當初未被青庵觀收養的那段颠沛流離,他都忍不住心情晦暗,梁善淵一個姑娘家,又是如何能忍受那麽多年的無家之苦呢?

“哥哥當年颠沛僅此幾年,便在世間吃盡了苦頭,在青庵觀,一開始也與同門并不親近,所以哥哥永遠都記得灼兒有多好。”

許如意總忍不住想起認親之時,他才知自己生母已逝,自己為皇室之子,雖也似他一直羨慕的師妹一般有了兄姐弟妹,可沒有一個人親近他,反倒都嫌他流離失所多年,身上沒有皇室尊貴之氣。

唯獨花灼。

第一回見他,便紅着臉巴巴望着他,牽住他的衣角,糯着聲音喊他哥哥。

許如意這顆心幾乎都是被花灼一點點捂熱的,也因此,才對遠在長安的皇家再無隔閡。

“是灼兒的話,定能與善淵姑娘處好關系的。”

花灼聽許如意在自己身後溫聲的話語,忍不住彎起唇來,忽聽許如意輕嘶一聲。

“哥哥?”

花灼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頭,便見許如意一手抵眼。

“沒事,眼睛有點痛。”

“眼睛痛?吹到髒東西了嗎?”

見花灼指尖探來,許如意下意識後傾了下身子,揉着越發不适的眼睛,忙勒緊缰繩停下馬,“時不時就覺得痛,可能是近日吃辣食吃的多了些。”

許如意不住吸氣,卻只覺眼睛痛的越發厲害,花灼正不知所措,聽到前面坐在馬車裏的梁善淵的聲音,“怎麽了?”

“我哥哥說他眼睛痛!”

花灼心裏發慌,回身要給許如意看眼睛,前方馬車一路帶出來的金鈴聲亦跟着停了下來,梁善淵下了馬車,連同坐在馬上的孟秋辭與江之潔,都調轉馬頭來看許如意。

梁善淵要許如意低頭,扒開他眼睛探查片晌,輕唔一聲,

“大抵是進了髒東西,許道長,你拿着我這眼藥坐馬車上去吧,莫要再沖風了。”

許如意眼睛越發痛的厲害,聞言捂着眼睛悶聲連連點頭,花灼下意識想跟着許如意下馬,卻被梁善淵攔住。

“這眼藥金貴,若再撩了馬車簾難保不會又鑽進什麽髒東西,灼兒待在馬上吧。”

花灼聞言一愣,只得望着前頭車簾放下,再不見許如意的身影。

梁善淵要孟秋辭江之潔與車夫先趕路,踩着馬镫跨上馬,直接靠上花灼身後,雙手牽起缰繩,将花灼整個人都圍攏在自己懷裏。

花灼還沒反應過來,便已經被身後一雙冰涼的手緊緊箍在懷裏,花灼沒想到她上馬第一件事竟是将自己抱住,驚愕之下,近乎不可置信,

“梁善淵?你在做什麽啊?”

梁善淵雙手緊抱着她,一雙壓着少女腹部的手泛着因疼痛而生出的顫。

整整兩天,他根本就沒怎麽見過她。

她整日與那姓孟的女子躲在船艙裏,本以為她是身體不适,可出了船艙,又要與他拉開距離。

若從前一般,與她關系冷淡便罷,可偏偏前段日子此女想與他做閨中密友,平日裏對他頗為親密殷勤。

如今又說将他撇下,便将他撇下。

疼痛本就肆虐不止,又因他方才暗中對那姓許的臭道士動手,而體內業火不止不休。

梁善淵雙手從後緊抱着少女腰身,卻猶不纾解,目光定定盯着少女露出的後頸上勾着的墨綠系繩,忽的一手拽住缰繩,一手掌住少女細弱的後頸。

這鬼手太冰了!

花灼只覺好似一捧雪忽的挨上自己後頸,身子登時一個激靈,小聲怒罵,“梁善淵!你瘋了?!你做什麽呢!”

她不安分,梁善淵手拽着缰繩,馬匹霎時便往前小跑而去,花灼抓着梁善淵拽着缰繩的手忍不住驚呼,梁善淵卻一手緊緊捂着花灼的後頸,呼吸因疼痛些微發顫,他目光沉沉盯着此女在自己指縫裏洩露出的玉白後頸皮膚,低下頭親蹭上自己蓋着其後頸的手背。

“你又在躲我,”梁善淵聲音已恢複往常般溫和,他一手捂着少女後頸,在少女耳後質問,“為何?”

“躲你?我沒有啊。”花灼沒想她會如此問,睜着眼睛說瞎話。

梁善淵真佩服她這品質。

謊言說來便來。

“你不說,我也猜得到,”疼痛逐漸減緩,梁善淵松下手,雙手牽住缰繩,将少女箍在懷中,“灼兒聽到有關心教作亂之事,便頻頻回頭尋我,你覺得我是心教教徒,是吧?”

她似是真的氣怒,花灼第一次聽她如此冷聲,

“我從前幫你哥哥與那女觀在金羽街坊逃出危難,不顧手傷,替他二人在驿站內醫治整整一夜,帶你那連犢車都不會下的侍女看醫問藥,守到半夜方回,救你更不是一次兩次,你從前便對我十萬分的揣摩警惕,如今一聽心教作亂,又要扣到我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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