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可能,有我

第2章 可能,有我

翟曉敏趕到醫院的時候,方笑安已經從搶救室推進特護病房觀察了。

方軍平有氣無力地蹲在走廊的牆角,頭發蓬亂,胡子拉碴,旁邊站着方笑宜,已經吓傻了,眼神木讷地盯着她爸,小臉慘白。

翟曉敏現在也顧不上方笑宜,直接沖到方軍平面前。

“怎麽樣?”

方軍平顯然還沒平複,勉強張開嘴,嘴唇幹得直接裂開,滲着血絲。嗓子啞得不行,聲音半虛半實的,囫囵得像含了半口痰。

“讓觀察。”

恰好主治醫生路過,翟曉敏趕緊沖上去問情況。醫生說搶救及時,算是暫時脫離危險。但人沒醒,所以還需要在特護病房住一晚。

翟曉敏點點頭,意料之中。對于搶救方笑安這事兒,翟曉敏并不陌生。算上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了,對于流程,她自然也熟悉——有生命體征,但沒平穩,就得在特護病房觀察着;過了危險期,平穩了,再住一段時間的院,用藥鞏固一下。

因為方笑安的這個先天性心髒病,翟曉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但現在她沒空傷春悲秋,只想回家拿東西,振作起來,做好在醫院打持久戰的準備。

她站起來,餘光撇到一旁吓傻了的方笑宜,心裏一疼,蹲下來,把人拉到了懷裏。

“吓着了?”翟曉敏輕聲問。

方笑宜臉白得吓人,近乎透明,好像一根手指就能戳破。她搖了搖頭,半晌,又點點頭。

“爸爸媽媽這幾天都得在醫院,把你送去二姨家,和妹妹玩兩天好不好?”翟曉敏盡量放低了聲音,學着周彥的樣子,柔聲細語地問。

這次方笑宜點了點頭,沒再搖頭。

“那現在跟媽媽回家一起收拾東西,把你上學的書也都裝上,然後咱們去二姨家。等到弟弟出院回家了,媽媽再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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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曉敏說完,拉起方笑宜的手往外走。方笑宜乖乖跟着,走到走廊盡頭,快拐彎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冬日的午後,陽光蒼白無力地灑在醫院走廊的水泥地上,給周遭一切都鍍上了一層灰敗。方笑宜的視野裏,能看到方軍平依舊蹲在地上,垂喪着的頭;還能看到方笑安所在的那間病房,緊閉的大門。

這場景,像極了那一天,也是翟曉敏拉着她的手往外走。當時只有四歲的方笑宜懵懵懂懂,雖然不知道想看什麽,但她還是悄悄地回了頭。

方笑宜記得,那也是個冬日的午後,但不像今天這般冷冽,還有一絲陽光溫暖。院長讓她坐在操場的木馬上,等着“爸爸媽媽”的到來。

方笑宜并不懂,留在這和“去家裏”,有什麽不同。但在孤兒院,哪個孩子能夠“被選上”,然後“去家裏”,都是天大的喜事。“爸爸媽媽”來接那天,老師們都會舉辦歡送會,院長親自參加,歡送會上又是送禮物又是照相的,熱鬧十足。

所以,雖然孩子們不懂,但潛意識裏都知道,被選上,是好事。

聽院長和其他老師說,她能被選上,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名字,一個是因為年齡。

據說她的“媽媽”和孤兒院提出收養時,只提了一個條件,就是年齡——最好是三到四歲的兒童,男女不限。院長把符合條件的兒童照片給她的“媽媽”看,她的“媽媽”一眼就像中了她。

“這個女孩,四歲的這個,叫……笑笑?”

“對”,院長答,“剛出生就被抱來了,就是在我們這兒長大的。不認生,從來都特別愛笑,就叫笑笑。”

“那就孩子吧,我們孩子名字裏也有一個‘笑’字,緣分。”

這些她并沒有親身經歷,而是聽老師們說起的。老師們說她命好,遇到個不挑剔的家庭,肯定能幸福。

木馬搖啊晃啊的,她等得都快睡着了。這時看見大門進來了一男一女,打扮挺正式,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院長親自迎了上去。

那一天之後,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方笑宜。

翟曉敏安頓好方笑宜,再返回醫院,已經是深夜了。

走廊裏還是靜悄悄的,方軍平說剛才有醫生來過,今晚就不折騰了,明早換病房。

方軍平還是不說話,但精神狀态也好了些,至少還知道去樓下小攤販那買了個簡易折疊床,不然晚上夫妻倆得睡地下。

兩人坐在折疊床上,聽到方笑安各項指标平穩了,翟曉敏松了口氣。她費勁脫了棉鞋,把腳搭到走廊的暖氣片上烤。從早到晚在外面跑了一天了,此時的腳又冷又脹,差點脫不下鞋。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慘白冷淡,在翟曉敏的頭頂覆了一層霜,疲态放大了數倍。她很累,身體累,心也累。上午還沉浸在賺錢過好日子的喜悅裏,下午就要考驗生死。但翟曉敏不想哭,甚至不想抱怨,只想趕緊吃點東西,喘口氣,明天好拿出全部的力氣照顧方笑安。

她拿出樓下買的面包和火腿腸,遞給方軍平,又遞過去一瓶礦泉水。

“吃點東西,然後回去吧。明天你來替我。”

方軍平接過面包,但只是拿着,沒去撕外面的油紙。

翟曉敏沒管他,自顧自地剝開油紙,但動作很慢,像被按下了慢放鍵,沉重遲緩。

方笑安的命撿回來了,馬上又有一個新的問題擺在她面前,就是錢。

“小安這次搶救再加上住院的費用,保守估計,得一萬多;笑笑快三年級了,,得給她報個作文班和一個應用題班,提前學學打個基礎,兩個課後班一學期要一千二,一年就是兩千四;年初你弟弟要買拖拉機,咱給拿了三千——這才剛過完春節啊,就花出去這麽多了”。

翟曉敏掰下一塊面包,送進嘴裏。面包太幹了,她不停用唾液在潤,努力嚼着往下咽。

“今年我還想換個大點的房子,或者還是買個兩室,咱們自己打隔斷也行,但好歹面積得大一點。笑笑和小安越來越大了,住在一起不方便……”

方軍平只顧聽着,不說話,低頭搓揉着手裏的面包。包裝紙細微的響動在醫院安靜的走廊裏,聽起來聲音特別大。

方軍平的頹喪,翟曉敏發現了。也是,剛剛經歷了兒子搶救,家裏又捉襟見肘,任誰也難振作。于是她又提起精神,試着安慰方軍平。

“好在今天上午我們搬進大戶室了,以後挂單更快,我們幾個也有商有量的,希望能多賺點錢。”

方軍平還是沒反應。

半晌,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方軍平?”翟曉敏轉過頭,嘴裏還嚼着幹面包,“有事兒?”

方軍平還在搓揉手裏的面包,但在翟曉敏長久的注視下,不得不艱難地開了口,嗓子啞得像用煙熏過。

“小譚子的媳婦在校辦,校內待業的那個名單,正好她經手。”

翟曉敏不嚼了。

方軍平雙手搭在腿上,手裏面包的油紙都被搓塌了,眼睛沒什麽目标地看向前方。翟曉敏發現他有些駝背了,至少比剛結婚的時候那一身腱子肉,差遠了。

“可能,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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