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告別

第69章 告別

方笑宜發揮超好考上一中的這件事，像是黑暗中劃亮的一根火柴，只是帶來短暫的光明和溫暖，接着，這個家又進入了無窮盡的黑暗。

方軍平的處罰結果下來了，停職待崗一年，之後視個人表現及崗位需求重新安排具體工作。待崗期間，按當地最低工資标準支付工資，每個月到手 510.8 元。

這件事情最讓人心裏沒底的地方就在于，如果只是停職待崗一年，哪怕這一年沒掙錢，一年後能确保安排崗位也行。但電業局這種單位，外面的人擠破頭想進來，裏面水又深，能人又多。一年之後能不能安排崗位、安排什麽崗位都是未知數。這每個月 510.8 的工資，不知道要拿到什麽時候。

人在走背字的時候，往往煩心事接踵而來。這幾年翟曉敏手裏一共攢了二十多萬的存款，這次方軍平出事，退還了一部分非正當所得、另外一部分用在了人情身上，如今翟曉敏手裏只剩下 8 萬塊錢。偏偏此時單位通知，近期繳納分房指标預付款，每戶 10 萬元——方軍平雖然停職待崗了，但編制和工齡還在，之前的分房認購依然有效，

方軍平一個月拿着最低标準的工資，最近兩年大盤也不景氣，翟曉敏壓根賺不上錢。這個當口，兩口子上哪兒弄十萬塊錢去。

一文錢壓倒英雄漢，別說十萬了。翟曉敏炒菜都心不在焉，炖湯壓根記不住放沒放鹽。

她逼自己集中精力，今天這牛腩，她在菜市場挑了又挑才買回來的，肥瘦相間，實在是好，當然價格也不便宜。但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牛肉有營養。現在處處都得節省，可別因為自己分心，把菜做白瞎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上桌吃飯了，青椒炒蛋，清炒蒜苔，蘿蔔炖牛腩。

翟曉敏給孩子們碗裏一人舀了一大勺牛腩，又添了點湯和蘿蔔；給方軍平也揀了兩塊邊邊角角的牛肉，自己則盛了一碗蘿蔔湯。

“媽媽，你咋不吃肉。”方笑宜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

“媽吃不了牛肉，味大，老覺得有膻味兒。你和小安多吃點。”

“我也不愛吃，有膻味兒”，方笑宜剛要把牛肉夾回湯碗裏，卻被翟曉敏攔住了筷子。

“不行”，翟曉敏态度堅決，“牛肉強身健體，不愛吃也得吃。”

此時，方笑安也明白了。本來他也想學姐姐，還沒等行動，就被翟曉敏吓回去了，低頭乖乖吃肉。

方軍平全程沒參與，低頭看着湯碗，重重嘆了口氣。

吃過晚飯，方笑安去鄰居小孩家看新買的 DVD，方笑宜也回房間了。方軍平和翟曉敏，碗筷都沒收拾，就着剛剛的剩菜剩飯，商量着分房款的事情。

“實在不行，這次分房，咱們別要了吧。”方軍平的嗓子眼像撒了把沙礫，猶豫再三，還是艱難地開了口。

“不行”，翟曉敏斬釘截鐵，“1300 塊錢一平米的新房子，地段也好，過了這個村兒，你哪兒找去。”

方軍平眉頭緊鎖：“我也知道這是好事兒，可咱們這不是沒錢嗎……就算管人借點，湊上了這 10 萬，後面還得付後續的房款，還得裝修，處處都是錢吶……”

翟曉敏打斷他：“後續的房款，先貸款，每個月分期還；至于裝修，那不得是交房以後的事情麽，你又不是一直這樣，到時候也許有別的轉機了呢。”

“好，那咱們先不說後面的事兒，就眼前，10 萬塊錢哪兒來？你手裏就 8 萬，就這還得管人去借 2 萬，而且咱家倆孩子，萬一有個啥事，總不能手裏一點錢不留吧。”

翟曉敏低頭看着只剩下一個碗底的蘿蔔牛肉湯，沉默不語。

方軍平也不說話了。兩口子似乎都在想這 10 萬塊錢從哪兒來，又似乎心中都有答案。

“賣房吧。”

終于，還是翟曉敏打破沉默，擡眼看着方軍平，“這個房子賣了，把房款交上，還能有點剩餘。笑笑要上高中了，課程緊，索性就去高中部旁邊租個房子，孩子上下學不遭罪。等新房下來，直接裝修完搬進去。”

對于翟曉敏的打算，方軍平并不意外。顯然，他想到的辦法也是賣房，除了這個，他們家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能讓這兩口子打主意了。只是，他實在不願面對自己即将面臨的這一步，要靠賣房來解決家裏用錢的緊張。

“要是決定了，就問問院兒裏你以前的同事有沒有想要買的，趁暑假把賣房、租房和搬家都整利索了，開學之後，孩子能安安心心開學。”

翟曉敏說完起身，開始收拾碗筷。

方軍平沒動，看着翟曉敏的忙碌的背影，心裏難受。因為自己，老婆孩子為難成這樣，他心裏愧疚又難堪。但眼下又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臉色鐵青，沉默不語。

方家的事兒，翟曉敏和誰都沒說。一來怕朋友們擔心，二來，人到中年把日子過成這樣，多少有些失了臉面。周彥李霞她們蒙在鼓裏，卻瞞不過劉亞娟。

劉亞娟的消息，自然來源于簡耀輝。張春發想給弟弟敲警鐘結果弄巧成拙差點把人送進監獄這事兒，圈子裏都傳開了。簡耀輝立馬就想到了，張春生出事，方軍平不可能全身而退。

一打聽，還真被他猜着，方軍平待崗停職了。

“這可咋辦啊”，劉亞娟急得熱鍋上螞蟻，“你說說這個曉敏吶，跟個特種兵似的，咋那麽能扛得住事兒呢。出這麽大事兒也不跟大家說一聲，好歹咱們能幫上點是點啊！我現在就給她打電話去！”

簡耀輝對于劉亞娟做事沖動、不走大腦這個毛病深惡痛絕，立馬把人攔下：“你可消停點吧！人家誰都沒說，那就是有難處，你可倒好，上去就揭人傷疤。”

“這怎麽是揭人傷疤呢，我這是想幫她啊！”劉亞娟快急死了。

“劉亞娟我發現你這個人啊，腦袋裏有一根弦絕對容不下兩根筋！首先，這不是啥光榮的事兒，人家沒和你說，可能是礙于顏面，可能是有其他的原因。你上去就給人打電話，把窗戶紙捅破了，你讓人家多尴尬，心裏多難受！”

劉亞娟停住了，簡耀輝揉了揉額頭，真他媽後悔把這事兒告訴她。

“那你說咋辦嘛，總不能看着曉敏有難處，咱們一丁點不幫忙吧！”

“誰說不幫了，但你總得講究個方式方法吧。這事兒你別管了，我管就行了。”

劉亞娟脾氣急，但人不笨，立馬聽出來簡耀輝這是有打算了。“那你說說我聽聽呗，你咋管？”

“不用你操心。”簡耀輝沒好氣。

“哎呀我學習學習！省得下回您老人家又不滿意！”

簡耀輝這人是頭順毛驢，聽到劉亞娟這麽謙虛，口氣自然也軟了

“我聽說，方軍平那兩口子賣房子呢，打算在高中部旁邊租個房子住。”

劉亞娟眼睛一亮，為了烘托簡耀輝，強忍着沒說話。

簡耀輝接着說：“咱家那套沒人住的老房子，離高中部也挺近，穿過文化廣場就是，要不，就給他們住吧。”

方家要賣房子的消息一放出去，還真有人上門問價，最終賣了 12 萬，除去要交的 10 萬房款，還能剩 2 萬。

翟曉敏打算用這 2 萬，租個房子，堅持到新房下來搬家。

劉亞娟找到翟曉敏，就約在自己那套老房子樓下見面，先是帶翟曉敏上樓看了一圈，兩室一廳的房子，和方家之前的差不多大，但裝修稍微好那麽一點。劉亞娟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有套房子沒人住、想讓翟曉敏一家搬進去的想法。沒想到翟曉敏堅決不同意。

她倒是也想租個熟人的房子，有保障，搬進劉亞娟的房子她求之不得，但必須給錢。

說着說着，倆人都急了。

“哎呀曉敏你咋這麽犟呢，你現在過緊巴日子呢，我們能幫的幫一把，這有啥不對的？這麽多年朋友了，還在乎這些錢嗎？”

翟曉敏非常堅持：“娟兒，不是錢的事兒。我要搬進去，可不是自己一個人住，是帶着孩子搬進去，對吧？”

劉亞娟一頭霧水：“廢話，還能不帶着孩子嗎，咋啦？”

“孩子們也都大了，家裏有困難，這回我沒特意瞞着他倆。我也得讓他倆明白，有困難應該怎麽面對？歸根結底要自己扛，而不是一味尋求朋友的幫助，你說你，娟兒？”

劉亞娟沒聲了。

“那行吧”，劉亞娟最終妥協，周邊房子差不多大的，都是 1300 左右，我給你個友情價，1000 塊錢，這不過分吧？”

翟曉敏笑了，拉過劉亞娟的手，把一個信封拍在她手裏，“這是兩萬，我住兩年，一共是兩萬四。但現在手裏就只有這些，剩下的之後有錢了再給你。”

劉亞娟低頭看了眼信封，一臉嚴肅，“交房租這麽爽快，這樣的房客可不多啊，我這當房東的，不表示表示有點說不過去了。那就一口價，2 萬塊錢兩年！成交！”

翟曉敏被劉亞娟一本正經地演戲逗笑了，“行，那我先謝謝房東啦。”

方笑宜以為自己不會有太多感觸，畢竟租房住只是暫時的，應該期待搬進新家才對，誰知搬家那天，心裏還是不可抑制地難過。

卡車停在樓下，方笑宜一遍一遍往下運東西，正好有機會，好好打量這個家。四層的住宅樓，外牆早就斑駁得看不出是什麽顏色。二樓靠東邊的窗戶、還裝着老式玻璃窗的那一間，就是她的家。翟曉敏在窗臺上擺了一溜的花盆，沒有一盆開花的，種的全是實用的東西，小蔥，香菜，做飯時候就揪一把；每天她或者方笑安上學，翟曉敏就在窗臺旁看，有時候也開窗囑咐一句，上課認真聽講之類的；雨傘忘帶了從窗戶扔下來，鑰匙忘帶了從窗戶扔下來，方軍平有一次沒帶錢，懶得上樓，甚至也讓翟曉敏從窗戶扔一百塊錢下來，翟曉敏把錢折了又折，還是怕被風刮跑了，最終方笑安下樓跑腿一趟，方軍平因為懶而挨罵一天……

回憶太多了，畢竟，自打她來到這個家，就是住在這兒，她和這個家的所有牽連，都是在這個房子裏發生的。

最開始她來的時候，和弟弟擠在一張床上。姐弟倆長大了一些，一張床太擠了，方軍平就托了一個認識的木工，給他們打了一套上下鋪。再後來，方軍平給她裝了個圍簾，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如今搬家，上下鋪想要帶走得拆掉，方笑宜小心地把簾子拆下來疊好，看着上下床被拆成床板和木條，心裏還是隐隐地疼。

還有這個房子裏，她最愛的窗臺。因為裏面包着暖氣，窗臺很寬，方笑宜坐在上面綽綽有餘。夏天的時候，坐在窗臺上，吹着風散着暑氣，想着自己那些有用沒用的心事；冬天的夜晚，寫完作業，她也喜歡坐在窗臺，屁股下暖烘烘的熱氣烤着，舒服又困倦。

即便他也很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但對這個家，更多的還是不舍。特別是不得不賣掉這個房子時，心裏愈發難受。

而那邊的房子，劉亞娟應該是找人好好收拾過，一進家門，就窗明幾淨的，簡明羽得知方笑宜要搬進這個老房子，專門打電話來，提醒方笑宜哪個房間的窗戶有點透風，最好拿東西塞住，哪一面牆上有他亂畫的畫，畫的是他、徐家奕、由磊和方笑宜一起放學回家，因此還挨了簡耀輝一頓揍……方笑宜一一應着，心裏的滋味卻有些說不上。他很感謝娟兒姨家的幫助，但住在這個房子裏，卻總有些覺得是寄人籬下。

收拾了兩天，總算把東西全都搬來放好了。一家四口都累得夠嗆，翟曉敏也是在沒力氣做晚飯了，一人一包方便面解決問題。

他們三個人在客廳吃飯，這個房子的客廳挺大，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也沒那麽緊張。但方笑宜沒什麽胃口，在床上躺着休息。

躺了一會，心裏還是堵得慌，摸出手機發短信。

“徐家奕，我搬家了。”

等了一會，徐家奕沒回，可能在忙吧。他們倆發短信很少能有彼此都對上的時間，方笑宜也習慣了。收拾了一天有些累，此時睡意襲來，不由自主地閉着眼睛，眼看着快要睡着了。

誰知，電話響了。

“我剛下訓，怎麽忽然搬家了？搬去哪裏了？”

“簡明羽家。”方笑宜迷迷糊糊地說。

“什麽玩意？！”

徐家奕動靜不小，方笑宜一個激靈，也意識到這樣說可能有不妥：“文化廣場對面，有個景園小區，那個裏面。”

景園小區，徐家奕再熟悉不過了，以前簡明羽家就是住那兒。

“為什麽搬去那兒了？”徐家奕語氣已經有些不善。

方笑宜嘆了口氣。

“發生了好多事，等你什麽時候回來，再告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