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面對着袁畫幾近歇斯底裏的狀态, 丁玖玖原本憤懑的內心反而慢慢平靜下去了。

到最後,房間裏安靜下來時,只聽得見站在桌邊的袁畫因為過于激動而有些氣粗的呼吸聲。

反觀坐在自己床鋪上的丁玖玖——女孩兒的目光,在這一刻已經平寂得近乎釋然。

而袁畫見狀, 氣得咬牙, “我最讨厭的,就是你永遠裝作這副溫和無害的模樣……你知道這樣看起來有多礙眼嗎!?”

丁玖玖壓下視線, 很輕地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就像我從來不知道, 原來你一直是這樣看我的。……那你知道麽, 袁畫?”

女孩兒擡起視線,琥珀色的眸子裏漾上一點柔軟的笑意,只是更深的藏在那笑意之後的情緒卻已經冰涼。

“在你說出這些之前, 我生氣、憤怒、傷心、難過……因為我把你看作朋友,真心對待、以為會一直長久地走下去, 會在多年以後都還親密無間。可你說完之後, 我突然一點都不難受了。”

女孩兒慢慢支起身, 下床,然後站直了,笑意溫婉柔軟地看着袁畫。

她輕聲,如薄羽落地。

“因為, 你不配啊。”

“……!”

袁畫的臉色陡然一白,她氣得身體都發抖, 攥緊了拳恨恨地看着丁玖玖。

而女孩兒的聲音與眼神一般無二地平靜。

“我真心以待, 而你從頭到尾都只懷惡意——袁畫, 我說的不對嗎?你覺得這樣的你自己,配做誰的朋友?”

袁畫的臉色刷白,她的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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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玖玖沒有再“乘勝追擊”,她甚至有些懶于再開口了。

于是她順從自己的內心,徑直轉身,走向門口。

在拉開房門、踏出房間的最後一步裏,丁玖玖身形稍頓,側眸望向身旁,以餘光掃過原地一動未動的袁畫。

“或許我該謝謝你。就是有你這樣的存在,才會教會我如何分辨真情與假意,如何學會珍惜。”

輕而平淡的話音落下,女孩兒踏出房間,門在身後無聲地關上。

而走出去的丁玖玖步伐慢了下來。

畢竟是認識了幾年的朋友,她自然不可能真有自己說得那麽平淡坦然不以為意。

丁玖玖自嘲地笑了聲。

或許袁畫說得也對吧,她太習慣僞裝得溫和了,盡管那并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只是因為在那些攔在眼皮子下面的高山前,再歇斯底裏也不會有任何助益。

無論相較于旁人的一片坦途,自己前路攔了多少座山,她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翻過去。

……笑着翻過去,總比哭着要好看一些吧?

丁玖玖輕舒出一口氣,站到了樓梯間裏。

她腳下稍停,并沒有猶豫太久,便轉身上了往樓上走的樓梯。

兩分鐘後,她已經站在了419房間的門外。

右手邊不遠處,還有幾個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瞧着的第四組的男生。

如果是在平常,丁玖玖大概還會有些猶豫和顧忌他們的存在,然而此時在剛剛經歷了袁畫的事情之後,她心裏已經絲毫沒有介懷他們的餘地了。

沒有任何遲疑的,丁玖玖擡手叩響了身前的房門。

須臾後,門被打開。似乎是剛洗完澡,穿了件敞着衣襟的幹淨白襯衫的男生站在裏面,正垂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擦着濕漉漉的黑發,視線都沒往門外落半點。

“給你三秒的時間。東西放這兒,人走,別廢話。”

丁玖玖懵了下。

三秒鐘于是呲溜一下就過去了。

門內寒時不耐煩地一挑眉,擡手就要甩上門。

然後他的動作戛然一頓。

“……?”

丁玖玖此時也回過神,難得看見寒時反應不過來的模樣,她莞爾失笑。

“我是該現在走嗎?”

話音剛落,她眼前一晃,跟着手腕一緊,整個人便被猛地拉進了房間。

後背抵到前上,房門在耳邊砰地一聲合上了。

丁玖玖被這人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好一會兒都沒回過神,只無辜地睜大了眼仰起臉兒來看向對方。

到此時房門關上,丁玖玖才發現房間裏沒有開燈,窗上的簾子也拉合得很是嚴密,外面灼熱的天光被擋掉了大半,只剩下些許光線穿過厚重的窗簾,落進昏暗的房間裏。

而近在咫尺的呼吸聲,也被這樣的光線和極近的距離攪得暧昧不已。

丁玖玖覺得一定是這人身上剛從浴室出來的潮氣太重,撲得她臉頰都發熱發紅。

她不自在地撇開視線,盡量躲避過那人衣衫大敞後裸出來的白皙胸膛——她也是第一次有點不幸自己的視力這麽好。

“嗯……我是來慰問傷員的。”

丁玖玖腦子裏被耳邊貼下來的呼吸聲混成了一團漿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而那個聲音聞言,貼在她耳尖上喑啞地笑:“慰問傷員空着手來?那慰問品是什麽,你自己麽?”

丁玖玖被這話噎住,想反駁又不知該從何談起。于是憋了幾秒,只讓臉蛋兒更紅了兩分。

所幸屋裏光線暗,看不分明,而丁玖玖也就能勉力繃住聲線不崩,“寒時,我來找你是有正經事情的,你……你嚴肅點。”

寒時卻不踩她的坑,轉而笑得更是戲谑——

“那今天上午你去那個破舊工廠找我,不是有正經事情,只是去非禮我的麽?”

“……誰非禮你了!”

女孩兒努力□□的聲音終于還是破了功,她很是惱地仰起臉去看那人,卻正被勾着下巴颏在唇角輕親了下。

而後那個聲音退開些,笑意愉悅。

“這不算非禮麽?”

“………………”

女孩兒反應遲了半拍地捂住嘴巴,杏眼微圓,眼神指控地看着他,臉頰更是紅得欲滴了。

寒時一點都不懷疑,他如果敢“得寸進尺”,眼前的小狐貍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溜走。

于是寒時遺憾地松開手,退後一步,轉身把手裏毛巾擱到桌角,而他自己則抱臂側坐到桌邊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女孩兒。

“好了,我保證我就待在這兒,什麽也不做了。說你的正經事情吧,小領導?”

丁玖玖眼底仍餘着懊惱,捂在嘴巴上的手也沒有放下去。

就着這個姿勢,她悶聲悶氣地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當初方嫣那些話到底是從誰那裏傳出來的了?”

寒時眸光微頓,随後了然地點點頭,漫不經心地擦着濕發說道:“袁畫跟你攤牌了?”

“……是方嫣告訴我的。”丁玖玖說。

寒時聞言,輕嗤了聲,“難得她到最後,想明白了一回。”

丁玖玖沉默了幾秒,說:“我來的路上想了很長時間,袁畫在那之前沒有對你表現出過敵意,所以應該是有什麽原因的。然後我想起了在那之前,那天中午做教室清潔的時候,你曾經把袁畫帶到一旁說了什麽……是因為那時候嗎?”

寒時有些意外地看了女孩兒一眼,随即啞聲一笑,“小領導,你這麽敏銳的話,我壓力會很大的。”

“……”

丁玖玖沒有搭茬這個玩笑,而是循着自己的本意問了下去——

“你那天跟她說的,是和我有關的事情嗎?”

寒時見女孩兒執意想知道答案,便沒有再故意引開話頭,而是在沉吟片刻後,一邊擦着濕發一邊平靜開口。

“嗯,是你的事情。林晏清來電話那件事前後,她表現得太明顯。這種人都能待在你身邊,而我不行——這我可忍不了。”

丁玖玖眼神黯了黯,随即垂眼,“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

那邊桌旁,男生的動作一停。

片刻後,寒時輕嘆了聲。

“我要收回我剛剛的保證——我現在要過去了,小領導。”

丁玖玖忍着不知道為什麽在與袁畫對峙時都沒有翻上來、卻偏在此時幾乎壓不住的酸澀感,她正神思恍惚的時候,聽見了寒時的“威脅”。

丁玖玖慌亂地擡眼,沒等拒絕出口,便覺着面前那人已經俯身下來——

女孩兒後腰一緊,被人抱進滾燙的胸膛間。

而那熾熱溫度的主人貼覆在她的耳邊,聲音低沉無奈。

“為什麽不告訴你?因為我一點都不想看見你現在這個表情。——你難受一分我就要心疼十分,丁玖玖,你說這是不是很不公平?”

“……這……這又不是我讓你這樣的……”

女孩兒聲音裏還是帶上了點哽咽,盡管努力壓着,但聽起來仍有些甕聲甕氣。

這聲音裏的哭腔聽得寒時皺起了眉。

他把女孩兒抱得更緊,側過頭去輕輕地安撫一樣地吻女孩兒柔軟的短發與藏在發間的俏皮的耳尖,然後他嘆氣,似乎帶着無奈。

“丁玖玖,你怎麽這麽沒良心。”

“……你、你才沒良心。”

在這方面,哭到一半也不能示弱,女孩兒噎着哭腔頂回去。

聽丁玖玖還能頂嘴,寒時心裏稍稍松了口氣,他伸手揉了揉女孩兒的短發,語氣裏染上一點笑。

“好,那就我沒良心。”

房間裏安靜下來。

這四合樓的牆壁隔音效果并不好,即便四樓已經算是四層中的“貴賓層”,一牆之隔仍舊能聽清裏外的聲音。

于是房間裏剛安靜了不到半分鐘,丁玖玖便停到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停到了門外——就在她身後一牆之隔的地方。

似乎還遠不止一個人。

緊随其後,話聲也傳進了她的耳朵。

“寒總,這就是少爺的房間了。”

“嗯,他在嗎?”

“來之前已經提前跟少爺打好招呼了,他現在應該正在房內。”

“嗯。”

短暫的交流結束,沒等丁玖玖回過神,“篤篤篤”的震動,從她耳朵旁邊的門板上傳回來。

丁玖玖因為情緒而遲滞的大腦終于恢複工作,快速處理了之前接收到的對話信息後,丁玖玖第一時間想到了自己剛才進門前,寒時似乎把自己誤當做別人似的冷淡反應。

……或者,那不該說是冷淡,而更近乎于冷漠的疏遠。

而真正被疏遠的對象,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嗎?

丁玖玖眼神一時複雜,她遲疑地擡起手,輕推了推像是完全沒聽見外面對話聲與敲門聲的、仍舊緊抱着自己的男生。

那人身形微動,總算是有了點反應。

寒時在女孩兒耳邊輕嘆了聲。

“為什麽每次,總是有人打擾我親近你?”

那人聲音壓得低啞,但丁玖玖還是被吓得不輕——這牆壁的隔音效果實在太差,她更沒法想象這話如果被門外的素未謀面的“寒總”聽到,對方會有什麽反應。

所幸外面似乎并未聽到。

丁玖玖把聲音壓到最小,“我要不要……去洗手間躲一下?”

“不用。”

寒時直身,眼睫垂壓下去,蓋住瞳子裏掠過去的淡淡嘲弄。

“……不必在意他。”

話這樣說,身體反應上寒時也是這樣做的——尾音剛落,他便側過身,仍是輕抱着女孩兒,空餘的左手往旁邊門把手上一落。

門開一縫。

丁玖玖眼睛都睜得微圓,發懵地盯着寒時,卻一個呼吸都不敢多,只敢無聲用眼神質問。

寒時垂眼見了,莞爾,伸手摸了摸女孩兒柔軟的短發。

“沒關系。”

語畢,他擡眸,沿着那并不寬的縫隙望出去,薄唇微挑起冷然的弧度。

“我有客人。東西放在外面,你可以直接離開了。”

這全然冰冷的語氣,讓丁玖玖驚怔地擡頭看向寒時。

“…………”

門外那位“寒總”的反應如何不得而知,背抵着牆壁的丁玖玖豎着耳朵聽,本以為會聽到暴跳如雷的發怒,卻等了好幾個呼吸也沒半點聲響。

倒是只有似乎随行的其他人尴尬而苦口地勸——

“少爺,寒總舟車勞頓了一路,您怎麽也把門打開,讓寒總進去坐坐吧?”

聽這反應,對方顯然也已經熟悉了這父子倆的溝通模式。

丁玖玖愈發有些茫然了。

而寒時只嗤笑一聲,“發話讓他舟車勞頓趕來一趟的,應該不是我吧?……所以他既然不是為我來的,我有什麽必要見他?”

門外之前開口的人噎住了,尴尬地退到一旁。

而那個“寒總”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卻是與之前敲門前一般無二的平靜淡定。

似乎對于這個獨子的“不敬不孝”,對方都毫不在意,只出聲道——

“如果是必要的客人,便引薦一下,這是禮數。”

“……”

一句話裏就藏着兩面的機鋒,寒時聽了,輕嗤一聲,語帶嘲弄。

“引薦不需要,不過別誤會——不必要見的不是她,是你。”

“少爺……”

門外随行的聽動靜都快哭出聲了。

丁玖玖卻無聲地仰着臉看身前的男生。那人眉眼間的笑意都涼薄,帶着點玩世不恭的不敬。

可她已經很了解他了。

所以她知道,他的不敬下面,一定藏了很多很多讓他自己都痛苦而只能以故作嘲弄掩蓋過去的血淋淋的傷痕。

門外勸告的聲音似乎被攔住了,那位“寒總”的聲音從頭到尾都平順淡定。

“既然不想見,那便罷了。走吧。”

話音起時,腳步聲起。

話音落時,那腳步聲已經遠去。

不帶一絲猶豫。

而從頭到尾,丁玖玖也沒有聽見一個字的關心。

——

仿佛誠如寒時所說,那個人來,只因為有人發話,而不是為心系自己這身處山區的獨子。

想起昨晚電話裏自己媽媽的千叮咛萬囑咐,丁玖玖一時心情複雜得像是打翻了調味瓶。

直到身旁門被男生伸手合上,一聲輕響,才叫回了丁玖玖的神智。

她倉促擡頭,去看男生面上的神情。

然而剛一擡眼,便撞上了那人壓下來的視線。

見女孩兒神色已無之前的黯然,寒時笑着垂眼,“早知道他一來,你就會被吓得忘了那些不高興的事情,我該催那司機快一些的。”

見男生反身往房間裏面走,丁玖玖遲疑地開口:“真的不見一面嗎?……之後你還要在山區裏待一個多月的。”

寒時聞言薄笑了聲。

“別誤會。就算不進山區,一般來說,我們兩個月也不會見到一面的。”

丁玖玖怔怔地望着房內。

男生沒回身,于是她便也看不見,那漫不經心的語氣後,到底是以怎樣的神情說出來的。

丁玖玖沉默好一會兒,才猶豫着問出口:“你和你父親的關系,很不好嗎?”

寒時聞言一笑,淡而無聲。

他坐到床邊,手臂撐在身後床榻上,身形微微向後仰着,修長的頸線繃起随意而淩厲的弧度。

“沒什麽好不好的。他不關心我,我不關心他,跟兩個陌生人一樣,只可惜還要被老頭子壓着,在外人面前互相假作‘父慈子孝’……所以或多或少,私下相見就有些彼此嫌惡吧。”

“那你……你怪他們嗎?”

“他們?誰?”

丁玖玖無意識地緊皺起眉,“你的父親,還有……那位夫人。”

男生聞言,向後仰身笑起來。

“我的父親啊……他光輝了半生,我大概算是他唯一的失誤了。而且很遺憾,作為他唯一的污點記錄,我的存在還會提醒他很多年。所以就算要怪,可能也是他怪我。”

寒時笑意一淡。

“至于夫人,說到底,她對我也沒什麽不好的。既不是親生,她已經算仁至義盡,我不怪她——生下我然後拿我要挾寒家、換了錢以後就抛開我跑路的女人我都不怪,有什麽資格怪另一個忍了我二十年的人?”

“…………”

那人的話落後,丁玖玖長久地沉默下去。

她刻意想忘掉的兩人真正的初遇,在這漫不經心的疏懶語氣裏,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腦海內回放起。

至今做夢也不會忘的,當時那個男孩兒眼神涼然地一步一步走下泳池,讓那水沒過他足、腿、腰、肩、頸……

那是她做夢時都會被驚醒的眼神。

所以這麽多年後偶爾回想起來,丁玖玖時常還會懷疑,是不是自己已經記錯了……一個八歲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有那樣的目光呢?

然而此時此刻,看着笑得漫不經心地倚在床上的男生,丁玖玖仿佛又一次看見了那個男孩兒、又一次回到了那個水冰涼的泳池旁。

她的心窩被那個目光震得麻木地生疼,像是要汩汩地湧出血。

也就像那時的反應一樣,她的身體不受控地走過去,一直停到那人面前。

——

女孩兒躬身抱住了怔住的男生。

她抱得很緊很緊,像是拉住了十二年前那個只有八歲的男孩兒。

她聽見自己重複了一遍那時帶着哭腔的話——

“別放開……好不好?”

而這一次,她又加了一句。

“寒時,我會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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