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

聞鈞發來的最後一封傳訊符今日才到,季蘭枝打開的時候,前者已經進入了無根海深處的法陣之中了。

無根海深處氣候格外惡劣,又有陣法阻擋,傳訊符飛不過去,季蘭枝便沒像前幾日那樣回信,只是拿起了師尊給的手谕,獨自一人出了門。

這是聞鈞離開的第四天,他前兩天晚上都沒睡好,一閉眼便忍不住想七想八,到最後幹脆不睡了,爬起來打坐。

昨夜好不容易入了睡,思緒卻又不由地飄回了幾年前,聞鈞剛入門的那段時間。

一晚上夢境來回跳躍,讓他睡得很累,後半夜迷迷糊糊醒了好幾次,習慣性地一摸身旁,卻摸不到那個熟悉的身軀,懵神間便徹底沒了睡意。

但這一夜夢境的來回變換,也讓他從記憶中翻出了一些被他遺忘了的事件。

自從聞鈞和他坦白完身份過後,便陸陸續續将自己從前的事說給了他聽,其中便包括他曾經的心腹下屬,何懷真的來歷。

何懷真并非一開始就是魔修,相反,他出生于中州大陸靠近無根海的邊陲小鎮,家族世世代代都是漁民,說不上太富裕,但也算是個不愁吃穿的家境。

直到有一天,何家爹娘出海打魚遇見了風暴,船翻在了遙遠的深海,連屍體都沒能找回來。

自那之後,何懷真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曾經和藹可親的親戚霸占何家的家産,以及家裏賴以生存的幾條漁船,将何懷真趕去了後院的柴房中睡覺,讓他每日端茶倒水,擦鞋喂豬,大多數時候還會被親戚家的孩子欺淩。

一夜之間從爹娘手心裏捧着的寶貝變成了豬狗不如的下人,何懷真便決心想要離開,但他一個半大的小少年,不僅每天吃不飽,身上也常年帶傷,更沒有錢,恐怕逃出去沒幾天便要餓死了。

季蘭枝也不知這樣的窘境之下,何懷真是因為什麽下定了決心離開,聞鈞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趴在無根海的某處叢林之中奄奄一息。

聞鈞救了他,并且發現了此人雖然只是個普通小孩兒,但在草藥之術上頗有造詣,便将其帶在了身邊,讓商遆代為教育。

也是自那之後,何懷真便一腳踏入了魔道,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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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聞鈞所說,何懷真受小時候被虐待的經歷影響,心思比較深沉,同時也很會隐藏自己想法,表面看上去是個白衣君子,可實際上心狠手辣,感情淡漠。

不過雖然如此,卻因為聞鈞救過他的命,對聞鈞一直十分忠心。

這也是聞鈞到入突破陣法之前,都還十分信任他的緣故。

而讓季蘭枝想起這件事的真正緣故卻是,昨夜夢中,他回憶起了聞鈞收到千鈞劍的那天。

那日他們還在調侃,玄燭尊者對千鈞如此執着,若是現在還活着,知道這劍被聞鈞拿了,恐怕會從無妄魔域殺到渡月山來奪劍。

結果卻沒想到,聞鈞就是玄燭尊者。

而那一天,聞鈞得了劍,萬劍峰也出了個走火入魔亂砍亂殺的弟子。

那個弟子名叫……何懷雲。

林風禦似乎與他這位師兄關系不錯,當初南下之時還曾提過幾嘴。

何懷雲入宗門之前,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逃命時和哥哥走散了,誤打誤撞間被檢測出了仙根,入了萬劍峰門下。

相似的名字,同樣父母雙亡,何懷真在逃命時被聞鈞所救,而何懷雲也是在逃命時拜入了渡月宗。

何懷雲又說,他在逃命時和哥哥走散了…

季蘭枝雖不知何懷真長的什麽模樣,卻依然對這巧合之處感到無端在意。

況且,何懷雲走火入魔前,去無根海出了一趟任務,回來以後便發了瘋。

無根海…

與無妄魔域不過咫尺之距。

季蘭枝長出了口氣,踏過明心峰的索橋,往明理峰水牢走去。

不知為何,聞鈞走後,他這幾日心中總是惴惴不安,又突然夢到了那些前塵往事,莫非…當真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麽?

明理峰水牢之中關押的都是歷代宗門裏走火入魔,或是犯了大錯的弟子,算是整個渡月宗的禁區,除了看守弟子以及各峰峰主外,其他人沒有手谕,根本無法踏足其中一步。

季蘭枝昨晚做的夢,上午便去玉鸾峰向渡月仙尊要了手谕,渡月仙尊知他不會亂來,什麽也沒問便給了。

明理峰如他上次來時一樣,冷肅莊嚴,遠遠望去,除了葉子的綠,便只剩下肅穆的灰。

巡邏弟子見他的身影出現在了索橋之上,提前便在橋頭等着他了。

“季師兄。”為首弟子朝他見禮,身體卻依然擋在索橋入口。

明理峰若無人召見,尋常弟子輕易不能進,哪怕季蘭枝是掌門親傳也不行。

從袖中摸出那塊手谕,放在了那人跟前,季蘭枝道:“帶我去見何懷雲。”

掌門手谕,是整個渡月宗權利最大的一塊令牌,那弟子連忙讓開了身子,畢恭畢敬對季蘭枝道:“季師兄請跟我來。”

今日這一隊巡邏的弟子多來自萬劍峰門下,為首那人名叫嚴楓,與聞鈞同一屆入的門,算是天賦比較好的那一批,剛入宗沒幾年便入選明理峰看守弟子的隊伍。

前往水牢的路上,季蘭枝問道:“你也是萬劍峰弟子,何懷雲曾是你師兄,你對他了解多少?”

季師兄主動跟自己搭話,嚴楓頓時有些受寵若驚。

他是這一屆弟子裏天賦不錯的那一類人,放在從前必然能在普通弟子之中脫穎而出,但奈何他們這一屆運氣不好,出了聞鈞這麽個天賦高到炸裂的怪物。

因此,他這個“天賦不錯”的光環在聞鈞的襯托之下,便顯得猶為普通。

他們剛入宗還在明心峰上早課之時,誰人沒在心底裏憧憬過宛若天上仙的季師兄?

嚴楓也不例外。

然而雖情窦初開,但天賦比不過聞鈞,喜歡的人也成了對方的道侶,嚴楓為此也黯然神傷了一段時間,現在雖已放下,可當季師兄真走在他旁邊時,嚴楓卻還是不由的有些心猿意馬。

季蘭枝此時只問了他一個問題,嚴楓便倒豆子似的将自己知道的事全說了出來:“剛入萬劍峰時,何師兄曾給我們講過課,當時我便覺得他是一個性情溫和,很好相處的人。課後我多問了他幾個問題,何師兄也沒覺得我煩,每一個問題都很耐心地給我解答了,非常有耐心。”

“不過,我們雖然都覺得何師兄的性格很适合當授課老師,但何師兄卻并未接過授課老師的任務,甚至極少出現在峰內,就算偶爾見到他,也是來去匆匆。”

從一旁的小路繞過大殿,明理峰後山便出現在了季蘭枝跟前。

諾大一座山上,只開了一個能供三人并排進出的入口,入口邊有兩名拿劍的弟子看守。

嚴楓在前頭帶路,那兩人并未阻攔,季蘭枝就這樣暢通無阻地進入了水牢之中。

甫一進入水牢,光線驟然變暗,哪怕兩旁的石壁上鑲嵌着不少夜明珠,一股陰冷之感卻依然如影随形,讓人一踏入這裏,便發自內心地抵觸。

行走間,依稀還能聽見水聲嘀嗒,以及仿佛在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低吼。

季蘭枝垂了垂眼眸,接着嚴楓剛剛的話繼續問了下去:“你的意思是,何師弟不常在宗內呆,那你可知他平常愛去哪裏?”

嚴楓回憶了片刻,遲疑着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有聽其他師兄師姐說過,何師兄是整個萬劍峰最愛出任務的人,明心堂裏有大部分的任務都是他接的,每次接完任務便會馬不停蹄地下山。”

“……”季蘭枝微微颔首,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測,他沖嚴楓道:“我知道了,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這…這沒什麽的。”嚴楓被謝的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道:“不過,季師兄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對于何懷雲可能是何懷真弟弟這件事的猜測,季蘭枝沒法兒跟他說,于是便随便找了個理由:“這幾日聞鈞去無根海出任務,我便突然想起,何師弟是去無根海回來後走火入魔的,突發奇想想來看看。”

“原來是因為這個。”嚴楓又想起了季師兄與聞鈞站在一起時登對的樣子,有些豔羨地道:“季師兄對聞鈞真好。”

季蘭枝勾了勾唇:“他對我也很好。”

嚴楓用餘光看了眼身旁漂亮的人兒。

哪怕此時走在水牢這種肮髒陰暗的地方,這人卻依然明豔如朝霞,惹得人止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頓時更羨慕了:“那季師兄,你和聞鈞這麽恩愛,準備何時結契啊?”

“結契…”

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男人每天纏着他要結契的黏人身影,季蘭枝忍不住輕輕笑了笑,小聲答道:“等他從無根海回來以後吧…”

“這麽快,真羨慕…”嚴楓小小聲低嘆。

季蘭枝沒太聽清,疑惑地問:“什麽?”

“沒!沒什麽!”嚴楓搖了搖頭,指着前方那道被陣法封住的石門道:“前面就是水牢了。”

随着通行令牌被放在了門口的凹槽上,水牢的石門也随之打開,石門開啓了一道縫隙,那方才聽着仿佛十分遙遠的嘶吼聲,在此刻突然被放大了數倍。

随着石門的徹底開啓,季蘭枝也看清了水牢之中真正的景象。

比起方才不算太寬闊的石路,真正的水牢大了數十倍有餘,裏頭別有洞天。

面前是一次只能供一人同行的小路,而路的兩旁則是混濁地看不清池底的巨型水池。水池之上,星星點點立着無數用玄鐵打造的單個牢房,那裏頭關着的,便是渡月宗立派以來所有走火入魔的弟子。

他們或抓着玄鐵圍欄互相嘶吼着,或如同死了一樣,坐在圓臺裏一動不動,總之一眼看上去,便與正常修士完全不同。

那股潮濕的氣味越來越濃烈,季蘭枝輕輕皺着眉,低聲問道:“此處的水為何泛着黑色?”

嚴楓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季師兄有所不知,走火入魔的修士經脈之中,靈力與魔氣不斷打架,輕者神智不清,到處傷人;重者便會暴體而亡。那些一開始便爆體而亡的弟子并沒有機會進入水牢,進入水牢的弟子,他們雖短時間內能夠存活,但體內的魔氣也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濃郁,為了使他們體內的靈力魔氣與靈力達到一個平衡點,保住靈脈不爆,便需要法器在旁輔助。”

“這池中之水便起到了一個輔助的作用,它能夠吸附多餘魔氣,顏色也會随着魔氣的滲入而變黑,一月一換。這池水大概明日便會換新的了。”

“原來如此。”

難怪要關在水牢之中,原本季蘭枝以為是怕他們跑出去傷人,現在想來,不僅是為了保護別人,也是為了保護這群走火入魔的弟子。

雖說修士入魔沒有治療方式,但無相谷始終在尋找破解之法,若是他日真的研究出來了,那麽這水牢中的弟子便可重獲新生。

在一片低吼聲中,嚴楓帶着季蘭枝來到了其中一個圓臺邊,看着裏頭還穿着那件帶血的弟子服的何懷雲,嘆了口氣道:“季師兄,到了。”

每個圓臺牢房外,都修建了一個供人站立的平臺,嚴楓沒去,将平臺留給了季蘭枝。

季蘭枝沖他點了點頭:“稍等。”

話落便站在了那平臺之上。

何懷雲此時并不在狂躁狀态,他靠在背後的圍欄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地板。

從季蘭枝的角度,依稀可以看看他髒亂發絲之下,那張青隽的臉。

如嚴楓所說,只是看他的外表,便知這是一個溫文爾雅,脾氣很好的人。

這樣的人,在修行一道上不驕不躁,腳踏實地,若無特殊情況,幾乎沒有進入岔路走火入魔的可能。

比起相信何懷雲是自己走火入魔的,季蘭枝更願意猜測,他是在無根海遇到了什麽事。

視線從何懷雲的臉上移開,季蘭枝又看向了他身下的圓臺。

那圓臺上滿是剮蹭的血跡和水漬,季蘭枝湊近了,認真看去,無端從那混亂的痕跡之中看出了些許端倪。

有幾條連在一起的線條,仔細一看,并不像是亂塗亂畫,亦或者是神智不清時摳挖出來的,可若要讓季蘭枝辨別,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水牢中光線昏暗,看不真切,又有其他痕跡遮擋,看的久了,季蘭枝便又覺得是自己眼花,想的多了。

畢竟被關着的那人已經走火入魔,一個識海混沌之人,除了發呆與發瘋,還能幹出什麽事來?

他蹲在那兒,像是在思考,嚴楓在後頭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問道:“季師兄,你在看什麽?”

季蘭枝指了指那圓臺中心混亂的血痕:“這些痕跡,有幾條看着好像并非亂畫出來的,可仔細一看,卻又與其他痕跡無異。”

“哦!那個啊。”嚴楓解釋道:“走火入魔的弟子偶爾不發瘋時,便會重複以前習慣性的動作,有些是抓着空氣舞劍,有些則是保持着打坐的姿勢發呆,這些痕跡…可能是因為何師兄從前喜歡畫畫寫字,亦或者是畫陣法畫符咒。總之,是正常的。”

聽了他的解釋,季蘭枝喃喃道:“這樣嗎…那應當是我多心了。”

嚴楓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指着不遠處的那個将手握成拳,正在圓臺上揮動劍法的弟子:“季師兄你看,那個便是我說的會抓着空氣舞劍的師兄,舞的還是渡月劍法第三式。聽其他看守弟子說,他還沒走火入魔的時候,第三式劍法老是學不會,于是便練了千千萬萬遍,所以哪怕現在已經毫無神智可言了,也依然每天會揮劍多次。”

“唉…”季蘭枝站起身,他看着那個舞着劍的身影,又看了眼面前呆滞無神的何懷雲,無聲地嘆了口氣:“若是有一天他們能夠恢複神智就好了。”

分明從前都是天之驕子,可現在,卻只能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水牢之中了卻殘生。

嚴楓嘆息道:“我們每日看着這些師兄師姐發瘋的樣子也不好受,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研究出淨化魔氣的方法,讓他們能重新回到陽光之下。”

水牢之行,季蘭枝并未得到太多有用的線索。

不過仔細一想,何懷雲已經瘋了,連開口說話都不會,能有什麽線索可言?

“說不定是我想多了…”季蘭枝低聲念着,腦海中不由地再次浮現出何懷雲滿身是血,雙目無神的模樣。

“若何懷真真的是他哥哥…”

哥哥陷害親弟弟的概率,又會有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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