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滿
小滿
第十八章
小時候,讀那些模範作文,講到自己最難忘的人,總是要寫那個人在自己生病發燒時,背着自己去醫院,天氣基本都是下暴雨的晚上,以此來渲染那個人的不易與自己的感動。
以前還覺得這肯定是杜撰的,陳令璟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親身經歷了一番。
陳令璟腳步加快,樂笑了,覺得小宇腦子真是燒糊塗了,這時候還在想着作文寫什麽,“馬上就到了,等病好了再來寫作文,別寫我。”
大雨傾盆而下,如噼裏啪啦砸在傘面上的小石子,陳令璟的半個身子都被浸濕,頭發上滴着水珠,腳下的積水都快沒過腳踝。
一身狼狽,總算是趕到了醫院。
鎮子上的醫院不大,其實也就是個衛生所,一樓基本都是感冒發熱區。好幾排椅子上都挂着挂鈎,都是用來挂吊水的輸液區。
給小宇量了體溫,果然挺高的,他不舒服得搭着臉,面色依舊像個紅透了的柿子。
“我去倒杯水,”陳令璟朝張佑安示意,“等下護。士過來給他打針。”
“好。”
陳令璟身上濕答答的,黏在皮膚上有點難受,他抽了幾張紙把臉擦幹,又甩了甩頭發上的水,對着空調想把頭發吹幹。
待拿着三杯水回來,發現小宇身邊來了不少人。
小宇圍坐在中間,護。士正在給他打針,旁邊坐着李憶綿和初芒,側前站着姑媽,正用毛巾給他擦着臉。
“你們怎麽過來了?”陳令璟将水放在托盤裏。
“張佑安發信息的啊,”李憶綿回,“姑媽放心不下就帶我們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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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叔一直聯系不上,打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姑父将她們送到醫院後,又開車去鎮頭找王大叔。
“這個老王,”姑媽埋怨着,“一點都沒個做家長的樣!孩子發燒了,根本就不管!”
小宇難受地哼了一下,像是在應和姑媽的話。
好在小宇打針不吵不鬧,紮完針喝了溫水後,便垂着昏昏的腦袋想睡覺了。
王大叔是找到了,但他在別人家喝得爛醉如泥,即使來了也一點用都沒有,姑父沒法子,只好扛着他回了旅館。
姑媽氣不過,自己跑到外面,在電話裏罵了好久才挂斷。
沒有一句廢話與重複,剛好經過聽完全程的張佑安感嘆着,不愧是李憶綿親系,嘴皮子功夫都這麽厲害。
小宇打吊瓶還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全部吊完,現在已經很晚了,姑父便過來接姑媽先回去,留他們四個在醫院守着。
醫生叫來陳令璟,讓他對着單子去三樓買藥,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初芒主動起身,“我跟你一塊吧,綿綿塗的那個藥不知道被歪歪叼哪去了,我再去買一盒。”
“哦對對,”李憶綿點頭,“你不說我都忘了,是要再買一盒。”
一樓去三樓得走安全通道,這個點管理人員已經下班了,樓道裏一片漆黑。陳令璟照舊,讓初芒走在前面,自己則開着手機手電筒走在後面。
“其實我不怕黑的,”初芒想起在出租屋初遇他的那個晚上,兩人也是這樣一前一後走的,“只是怕踩空,走的慢。”
聽聞,陳令璟勾着唇懶懶地“噢”了聲,反應過來才發覺有點不禮貌,又改口回着:“是這樣啊。”
腳下的步伐不知不覺與初芒越靠越近。
不料,初芒猛地一個回頭,剛好與始料未及的陳令璟碰個正着,“哦對,綿綿……”
口中的話被瞬間吞沒,初芒的下巴無意間蹭了下陳令璟的臉,只一下,便覺得滾燙。
陳令璟就站在與她兩個階梯之隔,一個正欲往上,一個又剛好回頭,這場突如其來的觸碰讓兩人都有些愣怔。
他什麽時候離自己這麽近的?明明剛剛不還在很後面嗎?初芒腹诽。
但很快,她便察覺到不對勁,陳令璟的臉,有種不太尋常的灼熱感。
“你怎麽了?”初芒問。
“什麽?”陳令璟沒太聽懂,但身上那股勁兒是怎樣都提不起來了,像是骨頭一塊一塊被打碎,“你回頭是要問——”
帶着點溫熱的手掌已經覆在他的額頭上了。
陳令璟話音戛然而止,頓覺腦袋像穿過一片蒼蠅窩,嗡嗡嗡的聲音讓神經抽抽的疼。果然,下一秒初芒将手收回,皺着眉說:“陳令璟,你在發燒。”
“怎麽可能,我……”
“走吧,下去量一下。體溫。”
陳令璟像個提線木偶,被初芒拉着,一步一步跟着她的步伐。
量了體溫,37.6°C低燒。
于是,小宇旁邊又“光榮”多了個病號。
只是這個病號就不太乖巧了,坐在椅子上來回晃蕩、坐立難安,一直說着自己頭不暈根本不用打針。
“吃點藥就行,沒多大的事兒。”陳令璟嘴硬。
“可以是可以,”初芒說,“不過萬一等下燒得更嚴重了怎麽辦?”
李憶綿應:“對啊,來都來了,何必要把病拖着。”
陳令璟靠在椅背上悶沉沉地不說話,怨恨自己這破身體,不就淋了點雨順帶吹了點空調嗎,幹嘛這麽虛。
張佑安一語道破天機,“你不會是怕打針吧?”
陳令璟面色更臭了,看了眼旁邊的小宇,為自己辯解,“怎麽可能,我只是覺得不需要這麽麻煩。”
可護。士還是提着輸液的針管工具來了,将輸液瓶倒挂在挂鈎上,讓陳令璟把手伸出來。
陳令璟的手很修長,藏在皮膚下的青筋脈絡清楚,一條一條而蜿蜒伸長,讓人感嘆确實是個适合打針的手。他沉住氣,緩緩地看着護。士拆了針套,針頭冒出點液滴,她拍了拍自己的手背,正找準一條合适的血管往裏一刺——
突然,眼睛被一只手給捂住了,他在黑暗裏煽了下睫毛,感受着屬于初芒的氣息撲面而來。
“……”
僅幾秒,初芒見護士已經紮完針了,便把手收了回去。
重見光明,陳令璟略顯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不敢去看初芒,又往後靠了靠,即使發燒了面色都是慘白樣,這時竟漫上點緋色。
張佑安賤兮兮地碰了碰陳令璟的膝蓋,揶揄着:“害羞了?”
陳令璟輕咳一下,示意他注意分寸,然後又裝作沒事人一樣開口說:“渴了。”
“我們去,”李憶綿抖機靈,扶着張佑安的胳臂站起來,“我們去給你倒水!”
媽的,初芒什麽時候跟陳令璟這小子關系這麽好了?看着感覺挺有戲。
張佑安埋怨,“您坐着吧,我又要攙扶您一路。”
“少廢話!”李憶綿捶了捶他的腦袋,又折回去把剛才醫生開的單子要過來,“等下我們去拿藥啊,芒芒你你你,好好照顧陳令璟。”
說罷,兩人一溜煙就“跑”了。
初芒找了個位兒坐下,想起陳令璟還沒喝水,又起身道:“我去倒水吧。”剛轉身,手腕就被陳令璟下意識給握住了。
“……”
陳令璟頓覺不适,迅速把手放開,打着結巴指着旁邊的托盤急切地說:“水水水……就在那。”
“噢。”初芒瞥了他一眼。
喝了幾口水,心情感覺平複多了,陳令璟就剛才的事向初芒解釋着,“可能是有一點點怕,因為打針打的少。”
“很正常啊,”初芒不以為然,“好多人都怕打針。”
陳令璟在心裏狠狠點頭,就見初芒一本正經地接着說:
“我小姨家的小狗也是,以前帶它去打針,它吓得整個獸醫院亂竄。”
“然後我就把它眼睛捂住,诶,果不其然,不竄了。”
“……”
可能是生病了心緒容易亂吧,陳令璟剛癟下去的小情緒又揚起來了,垂着腦袋,不說話。
原來,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初芒捂住他眼睛的那一刻,他确實聽到了自己方寸大亂的心跳聲。
可在她的眼裏看來,自己只不過是一只怕打針的小狗。
可惡啊。
可惡。
--
不知不覺在雲溪鎮住了快四五天了,鎮子裏的生活節奏慢,時間也好像被拉長。早晨采露珠,跟在姑媽身後學着怎麽喂雞喂鴨;下午學手藝,學着隔壁奶奶怎麽編花籃、做手鏈,有時還遇上個三缺一,硬邀着初芒上桌打幾局麻将;晚上嘛,就拿上個大蒲扇,搬個小木凳,和鎮子上的人一起乘風納涼,磕着瓜子聊着閑話。
日子悠轉,像是過了很久似的。
這天,姑媽的桑酒蓼終于做好了,把它分裝進幾個大瓶子裏,鄰裏鄰居都分了一點。晚上吃飯時,初芒喝了滿滿一大杯,一直在稱贊着好喝。
姑媽放了幾勺紅豆在裏面,紅豆的香甜與清冽的酒氣碰撞,又帶着冰鎮後的涼爽,刺激着味蕾。
尤其是酒味不濃,反而只能感覺到留在舌尖的醇香感,潤滑進喉間。
姑媽見初芒這麽愛喝,便說等她回市裏裝幾瓶帶走。
初芒點頭叫好,扒完幾口飯,她就拎着姑媽準備好的小湯壺,說:“姑媽!我走了啊!”
“好嘞,路上注意安全。”
一連病了兩,姑媽便煲了雞湯想給他們增加增加抵抗力,李憶綿腳不方便,初芒就成了送雞湯“外賣員”。
輕車熟路上了旅館二樓,先給小宇送過去,王大叔自從知道兒子發燒後,也就不到處跑了,這一天就看在小宇旁邊給他送吃送喝,接過初芒遞過來的小湯壺,十分感謝道:“幫我跟李大媽道聲謝啊。”接着又看了眼初芒略有些紅潤的臉頰,奇怪道:“诶,你是不是……”
誰料初芒已經轉身走了,王大叔只好把話又吞了回去。
往前走是陳令璟的房間,意外的是,他們的房門又沒關,敲了敲門沒人應。想着早就在手機上跟陳令璟提前講好了,初芒便提着湯壺進了屋。
“陳令璟?”房間裏空無一人,初芒邊走邊喊着,“張佑安?”
像是聽到了人聲,浴室的水流聲小了一點,又徹底關掉,陳令璟在裏面回了句:“我在。”
聲音裹着浴室的悶沉感襲來,聽起來格外磁性。
陳令璟:“湯你放桌上吧,我洗個澡很快就好。”
“好。”初芒随便找了個椅子坐下。
水流聲又起來一點,淅淅瀝瀝地落在地上像是在下小雨,初芒百無聊賴地瞥了眼浴室,磨砂質的門正暈着黃光,中間透出個黑色的影子來。
初芒登時把目光移走了。
頭突然有些陣痛。
也不知道張佑安去哪了,她一個人坐在這裏,等待陳令璟洗澡出來的感覺,挺奇怪的。
不太想玩手機,初芒懶懶地看着遠處,光線隔着窗戶在天花板的牆角投了一抹,像是起了勁兒,初芒看着那光一點點分散,又一點點彙聚。約莫過了五六分鐘,浴室的門“啪嗒”而開,光線便由此交錯,漸漸往下,最終落在一道身影上。
目光追随光線的腳步,一點點往下移。初芒看見陳令璟正擦着頭發,淩亂的碎發下是濕漉漉的眼睛,以及落了顆痣的鼻尖,光線一層層掠過,最後停在他迷滢滢的唇部。
興許是剛洗完澡,暖氣給他的嘴巴平添了幾抹氣色。
紅潤潤的,像夏日裏飽滿又水潤的水蜜桃。
正氤氲着水汽,散發着誘人的桃色。
初芒的眼神渙散,腦袋疼得轟鳴,坐在原地,慵懶地擡眼望着陳令璟的眼睛,然後輕聲說:
“陳令璟——你的嘴巴看起來,很好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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