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江阮進了後院,看到漓兒正抱了被褥晾曬,江阮走過去摸了摸被子,皺了皺眉,“漓兒,把我成婚時陪嫁的那幾床被子找出來給祁公子他們。”

“小姐!”漓兒瞪大了眼睛,“你不是開玩笑吧,那可是夫人一針一線親自縫的,用的是上好的綢緞,為了這幾床被子,夫人可是費了不少心思的,你自己都舍不得蓋的...”漓兒越說越委屈。

“你呀。”江阮伸出手指點點她的額頭,“被子不就是用來蓋的嗎?不然放在櫥櫃裏等老鼠來做窩嗎?”

漓兒撅嘴看着她,“小姐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江阮忍不住輕笑出聲,“好了,你不是也說祁公子他們住進來,你晚上就能安心睡個好覺了,這麽想來,這被子還舍不舍得?”

漓兒偏着腦袋思索了半天,最後重重的點點頭,“舍得。”然後轉身往江阮的卧房走去,“那小姐,我去抱被子。”

江阮扯住她,探頭往廳堂看了一眼,小聲問道,“他們呢?”

“桓兒小公子有些不舒服,正在床上休息呢。”

江阮記起榕桓受了風寒,身體正虛,囑咐漓兒曬完被子後就去煎藥,自己則進了南屋。

屋內已經被漓兒打掃幹淨,地上灑了水,混雜着着泥土的味道,榕桓躺在床上,閉着眼睛,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站在窗邊負手而立的男子聽到腳步聲,轉身颔首,“林夫人。”

江阮愣了一下停下腳步,納悶,“你怎知是我?”

“我識得你的腳步聲。”祁烨頓了一下,“和身上的香氣。”

這話要是從旁人嘴巴裏說出來,倒像是登徒子的孟浪之語,但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卻無端端的讓江阮面紅耳赤,只因他風姿綽約,站在那裏雲淡風輕,仿若神祗一樣,讓人生不出冒犯的心思,只願與之親近。

江阮再次邁步,走到他身邊,“方才我見先生的手受了傷,我給先生抹點兒藥吧。”

祁烨負在背後的手攥了起來,“我的手無妨,就不勞煩夫人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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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阮握着白瓷瓶的手越發收緊,貝齒無意識的咬住了唇瓣,勉強笑笑,“無妨就好,那先生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江阮轉身,早就知道他清冷不易接近,向來不喜人近身,又為何心裏空落落的?

下一刻手腕卻被人攥住,一個溫潤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既然夫人已經将藥送過來了,就勞煩夫人了。”尾音是一抹幾不可聞的輕嘆。

他攥着她手腕的地方忽的一下像冬日裏暖手的手爐一般熾熱,仿佛要灼傷她的肌膚一般。

江阮慌忙将手抽回來,氣息有些不穩,低低道,“好。”

祁烨在凳子上坐下,将手攤在桌上,白玉般的指尖處是一個礙眼的口子,尚泛着些血絲,江阮清亮的眸子裏閃過一抹疼惜。

将白瓷瓶打開,江阮輕輕抓住他的手指,微涼的觸感,像他的人一般,淡漠清冷,倒是她的手因着方才熱度未散,此時更加滾燙起來。

江阮将藥粉倒在他的指尖處,用細布細細的纏好,囑咐他,“日後走路小心些。”

祁烨點頭,“好。”

聽到一個‘好’字,不知為何,讓江阮的心裏湧上一抹柔情。

江阮走後,祁烨垂眸立在窗邊,窗子半開未開,鼻息間傳來些青草的清爽味道,一窗之隔,院中有何種聲音都會一絲不落的全都落入耳中。

想到方才她與漓兒之言,祁烨微微合了合眼眸,垂在身側的手微微蜷縮。

這一晚是漓兒這兩年多來睡得最沉穩的一晚,雖然知道祁烨眼睛看不見,榕桓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但是總歸家裏有了男人,女人家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想到也許以後再也不用與小姐兩人抱着被子瑟瑟發抖的坐到天亮,漓兒就是睡着了嘴角也是含着笑意的。

江阮這一晚卻并沒有睡得多好,甚至是一夜未眠,天未亮便起了床,先是到廚房做了早飯,将榕桓的藥煎好,然後拿了鋤頭在院中鋤草。

漓兒打着哈欠從房內出來,伸了個懶腰,待看到江阮,驚呼一聲,“小姐,你在幹嘛?”

江阮食指點在唇邊‘噓’了一聲,“小點兒聲,別打擾旁人休息。”

漓兒走上前,用帕子擦拭着江阮臉上細密的汗珠,不解道,“小姐,你不是特別喜歡這繡墩草嗎?你說這草種在石板之間,青翠好看,別有一番風味,這下過雨後,這草才剛剛長出來,你怎的就把它們都給鋤了呢?”

江阮笑笑,“這草好看是好看,但是種在這必經的路上,怕是多有不妥,不小心踩上去,怕是要摔跤的。”

“這草這麽漂亮,誰會忍心踩上去...”漓兒說了一半便倏地住了嘴,眼睛看向了南屋的方向,原來還是為了祁公子。

漓兒撅嘴,為何她感覺小姐待這祁公子比待她要上心的多呢?

江阮豈會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從袖子裏掏出幾個銅板塞到漓兒手中,“阿六怕是已經來了,你若再不去,糍糕可就沒有了。”

漓兒的小臉瞬間明媚起來,清脆道,“謝謝小姐,我這就去。”說着蹦跳着跑出了門。

榕桓身體好的很快,不過兩日,便好了七八分,人也比前兩天精神了許多。

榕桓年紀雖然不大,但到底是個男孩子,許多江阮和漓兒提不了的重物,做不了的事情他都可以,而且榕桓比同齡的男孩子高了許多,力氣也大了許多,倒是給江阮幫了不少忙。

就像此時,有客人來買胭脂,那胭脂放在架格的最高處,以往江阮都要踩兩個凳子才能夠得到,而榕桓只站在一個凳子上伸伸手便将它拿了下來。

榕桓做的事情多了,漓兒相對便閑了下來,閑下來的漓兒最喜歡的事情便是在鋪子外托着腮吃着糍糕看祁烨給旁人測字,有時榕桓不在祁烨身邊,漓兒還能幫忙念一下客人寫的是何字,偶爾有客人找麻煩,漓兒也能幫忙罵回去。

“小姐,小姐...”漓兒突然咋咋呼呼的跑進來,“小姐...”

“怎麽了?”江阮正在算賬,頭也沒擡。

“小姐,我跟你說,這祁公子太厲害了,你知道隔壁街那個賣豬肉的嗎?他只寫了一個傘字,祁公子便算出他有一妻一妾,一子一女,還有一個他夫人都不知道的私生子,你說厲害不厲害?”漓兒的語氣中滿是佩服,“祁公子還說這賣豬肉的三月以內必有血光之災,讓他小心,那賣豬肉的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給了一兩銀子呢,比咱們賺的還多呢。”

隔壁街賣豬肉的?江阮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為何聽起來如此熟悉?

晚膳時,祁烨将幾兩銀子放在桌上推到江阮面前,“你收着吧。”

江阮放下筷子,疑惑,“為何給我?”

“總不好白吃白住,這算是家用吧。”

聽到‘家用’二字,江阮臉一紅,小聲道,“你的玉佩價值連城,我怎可再收你的銀子。”

祁烨慢慢吃着榕桓夾到碗裏的飯菜,淡淡道,“那玉佩你怕是也不會賣了賺錢,我想要贖回來也不知何年月,該給的銀子還是要給的。”

“既然你給了銀子,那玉佩我還是還給你吧。”這玉佩江阮一直收的不安心,總覺得太過貴重。

江阮從懷中掏出一直貼身收着的玉佩遞到他面前,“給。”

随着她的手伸過來,他的鼻息間便充盈了一股似有若無的甜香,壓過了桌上飯菜的清香,此時此刻,若他的眼睛還看得到,他倒想好好看看面前的這雙柔荑是何般模樣了。

江阮見他一直不接,以為他是看不見不方便,于是隔着衣衫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将玉佩放在了他的手心,“好好收着,日後不要随随便便拿出來給旁人了。”

江阮說完便松開他的手,下一刻,柔軟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剛剛被她還回去的東西再一次躺在了她的手心,有些冷清的嗓音,“好好收着,日後不要随随便便拿出來。”

江阮的臉再一次紅了個透徹,就連耳根都泛起了紅暈。

榕桓低着頭吃飯只做什麽都沒看見,倒是漓兒捧着飯碗看的津津有味,眼巴巴,“小姐,不過一個玉佩,你們為何推來推去的?很值錢嗎?”

江阮将玉佩再一次收進懷中,卻也不想再在玉佩上說什麽,只當沒聽見漓兒的問話,雲淡風輕的轉移話題,“聽漓兒說,今日只因一個‘傘’字,你便将隔壁街賣豬肉的家裏有幾口人都算了出來,很神奇,能不能說說你是如何測的?”江阮對測字一說一直很好奇。

祁烨已經吃完飯,将碗筷放下,接過榕桓遞上的絹布擦了擦嘴巴,才淡淡道,“這些不是一句兩句話說的清楚的,如若說的清楚,那普天之下所有人都可以測算出自己的命運了。”

江阮與漓兒對視一眼,吐吐舌頭。

“不過,測字總不如蔔卦來的精準,只是我現在眼睛看不到,蔔不了卦,那賣豬肉的,我也只是随便說說而已。”祁烨又道。

“随便說說?”漓兒驚呼,“只随便說說便能将他一大家子說的這麽準确,竟然連他有私生子都知道?這還是随便說說?”

祁烨端起杯盞抿了一口茶水,“昨兒個,有幾位婦人來鋪子裏買胭脂,我恰好聽了幾句閑言,今日那賣豬肉的前來測字,詢問幾句,恰巧便是昨日你們談論的那人,于是我便将昨日聽聞的說與他聽了。”

江阮驚得張大了嘴巴,難怪上午她聽漓兒說起隔壁街賣豬肉的時有些耳熟,原來是昨日那幾位婦人拉着她非要同她說的這些閑言碎語,她向來不喜背後裏說人,所以并未細聽,倒是讓在內堂喝茶的他聽了個清楚明白。

漓兒剛才還一臉崇拜,聽聞這實話,小臉有些垮了,依舊不死心,“可是你還算出他三個月內必有血光之災,難不成這也是那些婦人所言?”

幹淨的指腹不急不緩的摩挲着碧玉的杯壁,語氣淡淡,“你可知長舌婦是何意思?什麽傳的最快?自然是言語,婦人之間在一起說的最多的便是家長裏短,既然有人開始談論了,那賣豬肉的夫人早晚會知曉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罷了,這難不成還不是血光之災?”

漓兒,“......”

江阮,“......”

榕桓默默的吃着飯,他家三叔算命蔔卦的本事真的是很厲害的,怎的今日說的像是一個行走江湖混吃混喝的騙子呢?

祁烨看不見衆人臉上變幻多彩的神色,淡然的撩袍起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這兩日他都已經熟悉了這裏的擺設,走到哪裏會有桌椅,哪裏會有臺階,哪裏會有阻礙,江阮都跟他說的清楚明白。

他每走幾步便會觸摸一下走到這裏他該遇到的憑證物,摸到小幾,說明再走兩步便是飯堂的門檻,走出門檻三步遠,是一個大大的架子,上面是江阮用來晾曬制作胭脂的各種花朵,由此向前,腳底是一塊一快的青石板路,再走十步,便是到他房間的石階,三級石階之上,有一處欄杆,欄杆之後便是他的房門。

一路走來,祁烨面色越來越寡淡,沒有神采的眼眸深處卻是一抹幽深的光芒,他所到之處,所經手之地,都被人用絹布細細的纏了起來,像她的手一般綿軟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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