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查無此人

查無此人

一切都很奇怪，詭異的奇怪。

奔跑的路上他才想到，廁所附近沒有巡視監控，這一路上，也是空蕩蕩。

極度的緊張和恐慌讓他無法停下腳步，018只顧着朝培養室跑，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喘息聲。

直到他撞上一個機器人。

“018，不要在道路上奔跑，請慢行。”

機械音将他的思緒拉了回來，018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

他看着機器人頭也不轉地朝背後指，語速極快地說：“那邊出事了，‘人造人’死亡……他化成了血水！”

“已錄入，請前往案發現場。”

機器人跟在018身側，018快步走着，不過一會兒就把機器人落在了後面。

機器人保持着穩定的速度緩慢前行，以至于018趕到廁所門口後，機器人還在來的路上。

他急得在門口踱着步子，不停朝着來時的方向張望。

也沒敢再往廁所裏看一眼。

機器人走到後，018馬上開始指認。

“就在這裏。”他指着廁所裏面，看向機器人。

機器人邊走邊說：“請稍等，确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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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裏面走了一圈又一圈，每個角落都看上好幾遍，探測的聲音在裏面頻頻響起，018也變得愈發焦急。

那個聲音像是打在他腦袋正中央，每一個“滴”聲後都給他敲上一擊。

機器人查看完最後一處，它回到018面前說道：“把他的編號和年齡提供一下。”

“013，二十七歲。”

機器人站在原地調出人口信息，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018眼前。

他看見有些模樣出現第二次、第三次，機器人卻還是沒停下，直到這些模樣出現第五次、第六次。

018看着眼暈，那些臉在一瞬間突然消失。

機器人毫無情緒地說：“查無此編號。”

“怎麽可能，我剛才還和他說上話了，他就叫013，絕對沒錯！”018脫下自己的鞋子，“鞋上還有血呢……你給我說查不到？”

“018，系統顯示你為瑕疵型‘人造人’，檢測到你的情緒波動，需要送你去培養室檢查一下嗎？”機器人調出地圖點亮培養室的位置，“語氣激動、行為怪異，我認為你現在需要幫助。”

“你可以問旁邊那個清潔機器人，是它打掃的血水，它肯定知道！”018指着待機狀态的清潔機器人，指尖帶着顫抖。

“它只會打掃衛生，并不能記錄，這是最低端的機器人。”

它也是機器人，出了問題都是一堆破銅爛鐵，018聽到它說出這句話都感到可笑。

瑕疵怎麽了，那也是他親眼看到的，親眼！

018穿上鞋，“那我上報的這件事怎麽處理？”

“無須處理，你只需要去培養室檢查身體。”機器人再次點亮地圖。

018盯着那張地圖，無力地坐到洗手池邊上。

“我不想去，我想回去休息。”

機器人調出工作監控，“查到你離開崗位已經四十分鐘，離下班還有一個半小時，你這次是要請假嗎？”

“我都這樣了還請假？算工傷不行嗎？”018愈發煩躁起來。

“駁回意見，該區域不在工作範圍內，”機器人再次詢問，“是要請假嗎？”

“請。”018張開手掌對着機器人。

“掃描完畢。018，祝你休息愉快。”

機器人說完便離開了，留下018一個人在廁所門口，他朝裏面望了一眼，快步離開。

018在心底發誓，再也不會踏進這裏一步。

絕不。

“你怎麽現在就來了？”商店店員疑惑地看了看半空懸浮的巨大時鐘，“還沒到下班的時間啊，看到你來我還以為該換班了呢。”

“我請假了，”018說，“今天要香辣味和烤鴨味的罐頭。”

店員把罐頭拿出來放在桌上，又問：“生态園新出的茄子幹，挺辣的，你要不要帶一盒？”

黑黢黢的茄子幹被放在一點點小盒子裏，看着不怎麽有食欲。

這樣子，估計挺硬的。

但小東西喜歡吃辣，新東西當然要帶給他嘗嘗。

018也經常買辣的口味，店員每次碰上新品都會推一推，每次也都成功賣給了他。

018回去時，小東西還在桌前看書，他一看到018進門就起身朝他走去。

“哥，今天怎麽這麽早，廣播都還沒響。”

018坐到床邊，将買的東西遞給他。

“哥今天有點不舒服，所以請假先回來了。”

“什麽事，能講給我聽嗎？”小東西帶着期待的眼神看向018。

門外的世界是稀奇的，可哥哥不愛說。

“改天吧，今天實在是累了。”

018說完就拿起換洗衣服進了浴室，鞋子也胡亂丢在浴室門口。

小東西嘆口氣起身，準備幫哥哥把鞋子放好。

當他提起鞋子時，卻看見鞋底沾着紅色的液體。

小東西盯着這點紅色看了很久，直到水聲停止，他才将鞋子擺回鞋架上。

被擺上去的鞋子只有一只，另一只鞋被他放在了自己腳邊。

他需要一個解釋。

哥哥可以不告訴他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可哥哥不能什麽事都瞞着他。

他看着018走出浴室——他知道的，哥哥一定會發現這只沒有被放上鞋架的鞋子。

果然，018走過來提起那只鞋，下一秒，他伸手攔住了018。

“哥，你知道什麽東西是紅色的嗎？”他沒等018回答，接着又說道，“書裏的知識告訴我，紅色是太陽，紅色是鮮花，紅色是好吃的草莓蛋糕。”

“嗯，沒錯。”018說。

他緊接着說：“紅色是血液。”

018毫不在意地将鞋子拿開，低頭看了眼因為反複搓洗還紅着的腳和小腿。

“你是在說鞋底的紅色嗎？這是今天刷漆染上的顏料。”

他沒再說話，也懶得再問。

哥哥還是覺得他好騙。

十歲了，再好騙能好騙到哪裏去？

小東西幹脆拿上衣服也去洗澡，哥哥前兩年還會陪他一起洗，後來他長高了，哥哥突然說他長大了，以後就要自己一個人洗澡了。

為這件事，他還郁悶了好一陣。

一個人的洗澡再加上不明的紅色液體，這個澡越洗越郁悶，他連頭發都懶得吹，洗完就出了浴室。

他剛出來，018就站了起來，“你這頭發怎麽沒吹幹？”

018伸手撚了撚他的發尾，又把他又推回浴室裏。

“是吹頭發的機器壞掉了嗎？”

“機器是好的，只是我太熱了，想出來等頭發自己幹。”

“那你過來，哥給你吹。”

小東西挺高興的，這個年齡的小孩兒藏不住情緒，他笑着看向018，說道：“謝謝哥。”

“不用謝，上次給你剪的頭發不太好看，下次我争取給你弄得好看些。”018邊吹頭發邊說。

“沒關系，我不覺得難看。”小東西笑着說。

下一秒他就樂不出來了，因為018問他：“你今天是不是出去了？”

伴随着吹頭機器發出的噪音，小東西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

018再次問他：“外面好玩嗎？”

他還是不說話，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随後說了一句：“有點燙，別吹了。”

018也不強求他現在非得說出個一二三來，不吹就不吹吧。

018躺到床上，他睡在靠牆位置，小東西則睡在床邊。

以前都是小東西在裏面睡，018總害怕他摔下床。

就算他在床邊睡着，018也會在後半夜把他挪到裏面去。

果然018的反常會帶來一些不好的事情，他翻來覆去，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你長大了，等我這兩天去買一張新床回來，咱們分開睡吧。”

小東西一下爬起來，坐在床上問他：“我到底長大在哪裏？我還沒你高呢！”

018不理他，小東西又下床去找書，他翻開一本書，将上面的字大聲念給018聽：“十歲是兒童！”

018轉過身看着他，語氣平靜地說：“可你已經不聽話了，你是大人了，小東西……你一點都不小，”他沉默片刻，又問道，“我從沒教過你撒謊，我再問一遍，你今天是不是出去了？”

哥哥這次是認真的，小東西心裏明白。

他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小東西只能沉默。

他抱着書不說話，018翻過身對着牆，輕聲說：“睡吧。”

今晚根本就沒吃什麽東西，茄子幹也沒拆開，第一次這麽早睡覺，小東西硬是睡不着。

他翻來覆去，又怕吵到018睡覺。

在他迷迷糊糊終于快睡着的時候，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小東西捂着肚子翻了個身，将小球打開。

羊肉湯、火鍋雞、糯米飯……啊……地面以前好吃的可真多啊，他的肚子再次不争氣地叫了起來。

018悶着聲音說：“餓了就去吃東西，把燈打開。”

“我以為你睡着了……”小東西爬起來坐在床邊，內心有點愧疚。

他覺得是自己把018吵了起來。

“我一直都沒睡着，你憋着勁兒翻身的動靜我都知道，吃飯去吧。”018還是沒轉過頭來。

他餓得不行，打開罐頭後快速吃完，接着又嘗了一塊茄子幹，味道不錯。

哥哥對他很好，應該說是非常好。

他不該騙哥哥。

小東西看着018，低聲說道：“哥，對不起。”

018“嗯”了聲，沒再說什麽。

這次的事情讓018将門鎖看得更緊，他每一次出門都會在外面再次拉拽，确保門已經上鎖。

工作期間還會突然撥打單人間的固話進行抽查。

小東西再也沒有試過打開那扇門。

他害怕哥哥對他的冷漠和疏離。

哥哥從不會和他争吵，只會平靜地說出生氣原因。

以及生氣的後果。

比如分床睡。

這比争吵更能讓他感到害怕。

小東西十二歲，書上說這時的孩子正值“青春期”，需要正确引導。

018立馬在書城借了一大堆書。

那些書被堆放在書桌一旁，有018手臂那麽高。

小東西看得雲裏霧裏，他有天正看着書，突然問018：“戀物癖到底是什麽意思？”

018将他手邊那本書抽過來看了眼，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好多事情他不知道該怎麽說，特別是關于“性”的話題，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但孩子也到了這個階段……不說會不會不太好？

可小東西不會走出這間房，018想着拖一天是一天，改天給他借一些關于這方面的書科普一下好了。

只要是018借來的書，小東西都看得格外認真。

018不知道他到底看懂沒，但只要看了就好。

又過了一年，平平無奇地早上，小東西剛一張嘴就愣住了。

“哥，我好像變聲了……”

“變成什麽了？”018還沒睡醒，“小貓還是小狗？”

“不是，是變聲，聲音的聲。”他的聲音沒有了稚嫩的感覺。

現在的聲音……簡直難聽。

又粗又沙啞。

“不好意思……”018坐起身搓了搓自己的頭發，“恭喜你了，期待你變聲期結束後的聲音。”

變聲期持續了半年，小東西也緊張了半年。

但還好，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哥，早上好。”他看着018說。

018恍惚一陣，才意識到這是小東西的聲音，他說：“早上好，小大人。”

孩子的成長是飛速的，小東西不知道哪天突然長出了胡子，浴室置物架上的剃須刀也從一把變成了兩把。

小東西十五歲，018脖子後也成了“三五”。

小孩兒越大越黏人，這和018在書裏看到的不太一樣。

書裏明明寫着會有“青春叛逆期”，會拒絕和家長溝通。

一意孤行，浪跡天涯。

他都已經做好了和小東西生氣的準備，每天還會在鏡子裏練習哪個眼神最有威嚴。

最好一個眼神就能讓他老實，那樣就能避免争吵。

實在是018想太多，小東西改變的只有聲音和樣貌，還有他那長得極快的個子。

018早上是被小東西的夢話吵醒的。

他不停叫着“哥”“別走”，018着急地從床上爬起來，蹲在小東西床邊拍了拍他。

小東西很快醒來，他先是呆愣一下，似乎在确認這是不是夢境。

某處傳來的黏膩感讓他皺起眉，他瞬間想到書裏的內容。

明明就是很普通的夢……

普通嗎？好像也不太普通。

他讓018轉過身去，018問他：“怎麽了嗎？”

他頓了頓，說道：“我去洗個褲子。”

“洗褲子？大早上洗什麽褲子。”

“別管了。”

018不死心，跟着進了浴室。

洗內褲的動作一頓，他偏頭看着018深吸口氣：“哥……我不是讓你別來嗎？”

018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連忙退出去，“沒事沒事，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你早上怎麽蹲在床邊喊我，我說夢話了嗎？”小東西心裏有點不踏實。

那個夢……不能讓哥哥知道。

018坐在外面床上大聲回答：“是啊，夢裏總叫我來着，我還以為你做噩夢了。”

倒也不是噩夢，算是個好夢。

他沒再說話，從浴室出來時正好路過那面“身高牆”，小東西走到書桌前拿起一支筆又走回去，站在那裏比了比。

“哥，我今天又長高了，”他看着牆壁上長短不一的杠，又在上面添上一筆，“我馬上就要比你高了。”

“是是是，快點兒長吧，哥還指望你保護我呢。”018敷衍着小屁孩，匆忙穿着衣服準備趕去幹活。

“就快了，等我成年，一定能保護好你。”他的神情很認真。

這是他的願望，他要保護哥哥。

“行，哥等你。”敷衍完孩子，018趕着時間出了門。

要是工作也能敷衍就好了。

今天工作量出奇地少，018還挺納悶，難不成是研究碰到困難要先暫停進度嗎？

“通知，工作将在四十分鐘後結束，結束後請大家回到各自房間。注意！禁止串門！培養室人員将上門統計人數，為大家進行體檢。”

監控通知重複了三遍，018腦子一片空白。

他怕的就是這個。

原本以為躲了十五年就能躲一輩子，還是怪他想得太少。

可該來的總會來。

018一下班就朝家裏跑去，037在後面喊他，他也不應。

他剛進門就把鎖拴上，衣服也沒換，就在屋裏走來走去。

“怎麽了哥，出什麽事了？”小東西将018攔下，走來走去看得他都頭暈。

哥哥看着很急的樣子，他從未見過哥哥這副模樣。

“你沒聽到廣播——哦，工作區域播放的廣播，你聽不到……”018剛擡起的腦袋瞬間又低了下去。

“到底怎麽了？”他看着018這樣子，也跟着急了起來。

018深吸口氣，坐在床邊沖他招了招手。

他站到哥哥面前，問道：“告訴我吧，怎麽了？”

018擡起手，看樣子是想摸摸他的頭。

可他現在長高了，坐着是摸不到的。

小東西立馬蹲下，握住018的手放到自己頭上。

018摸了摸他的頭發，随後苦笑着說：“哥給你取個名字吧，從今天開始，你就叫013，年齡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