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關于稱呼

關于稱呼

趙初明把家裏徹底收拾了一遍。

池從睡在床上，他就在地上打地鋪，天天守着。

池從之前被放在實驗室裏，身體機能都用機器維持着，趙初明把他帶回來後，只能去找培養室的工作人員，幫忙弄來簡易的機器。

離開實驗室，池從的時間開始流逝，趙初明便需要肩負起剪頭發、剪指甲，還有一些日常繁瑣的工作。

好在現在時間還短，頭發剪不好可以先從自己頭上開始練，指甲一個一個慢慢剪，還能和他聊聊天。

替他洗漱擦臉時，還能調侃兩句“現在是你變成小孩兒了”。

池從和018是一樣的。

池從和018也不一樣。

018身上總有一股味道，那種味道帶着些負30的貨品味，還有些青草香味，但池從身上沒有。

池從身上，只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有時候，趙初明會趴在池從邊上，湊上去聞一聞，他在尋找那種熟悉的氣息，那種只屬于哥哥的味道。

可那種味道再也回不來。

池從脖子後也沒有年齡，他是人類，正常的人類，沒有瑕疵的人類。

生命不會被限制住的人類。

趙初明慶幸，卻又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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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那天，他聯系了培養室的工作人員為池從檢查身體，安排妥當後，趙初明才出發去負7。

負7是人類居住的地方，那一層需要刷身份進入。

這是趙初明第一次去負7層。

好在門口有人等着他。

那人替趙初明刷了身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說。

聽說，以前從負3到負12都是人類居住的地方，現在人類越來越少，也就沒那麽擁擠了。

但這，還是趙初明第一次看到這麽多人——密密麻麻的全是腦袋，一眼望過去都覺着喘不過氣。

趙初明站在那兒不動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坐在哪裏，也不知道投票到底是怎麽進行的。

他或許，應該先在這裏觀望一下。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趙初明，對嗎？”

“對。”趙初明點頭。

“你去前面坐吧，”這人指了指旁邊的走道，“從那邊直走，不用從人群中擠。”

“謝謝。”趙初明朝前看去。

不用從中間擠就好，他暗暗松了口氣。

“以後可以多來負7玩，我們已經很久沒看見這麽年輕的人了，”這人朝趙初明笑了笑，“真好啊，你是人類。”

趙初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道了謝應了聲，便沿着那人指的路走到前面。

前面拉着警戒線，兩邊站着維護秩序的人，中間被留出一大塊空位。

上方懸浮着巨大的倒計時——時間顯示，還剩五分鐘。

廣播裏響了兩聲，像是用手拍話筒的聲音：“現在給大家發放投票器，我們采取不記名投票，大家的疑問可以通過投票器發出，所有問題将會由機器播報，不會透露任何個人信息。整個投票過程在黑暗中進行，投票結束将回收投票器并銷毀。我們再次聲明保證，整個過程絕對保密，請大家放心投票。”

發投票器的人分成四組，有規律地發放着。

投票器只有一個巴掌大小，上面有一個屏幕和兩個按鍵。

等投票器全部發放完畢，頭頂的倒計時“滴”上一聲，整個負7層黑了下來。

廣播再次響起：“現在開始進行第一個投票，被投票人田義複。”

前方本來空着的地方播放起了片段，裏面是田義複承認的罪行，還有他為什麽做那些事的理由。

結尾是身着正裝的男人，拿着一些資料翻看着。

正裝男人整理完畢後開口：“因田義複休眠體死亡，克隆體的生存時限也被縮減，經培養室檢查，田義複剩下壽命還有半年。現判田義複服刑至死亡，剩下時間內不得離開地下基地監獄。現在開始投票，限時三分鐘，同意按綠鍵，反對按紅鍵并說明原因，時限內未投票默認同意。”

畫面消失，投票器亮起。

趙初明轉頭看了看別人，其他人的投票器都沒有光亮，大概只有自己拿着，才能看見屏幕。

趙初明對于這個結果不是很滿意，但你讓他說為什麽不滿意，他也說不出來。

他認為，這個處罰對于田義複來說還是太輕，即使他只剩下半年壽命。

更想不通的是，為什麽他還剩下半年，那些“人造人”卻要與他的休眠體一起送死。

最後半分鐘，趙初明按下了紅鍵。

提交原因：判得太輕。

三分鐘時間到，正裝男人再次出現：“如圖所示，五個臨時投票點持‘同意’票數較多，”男人旁邊出現一幅柱狀統計圖，紅色明顯低于綠色，紅色估計都還沒一根食指長，“接下來播放反對原因。”

畫面再次消失，機械音從頭頂傳出——

“反對，模拟城損失如何賠償？”

“反對，死後不能入“憩園”，這種人不配。”

“反對，沒有提及田義複科研成果的後續用途。”

“反對，判得太輕。”

“反對，我在虛拟夢境充了年卡，還是原價。”

……

總之，什麽理由都有。

趙初明的理由是最簡單粗暴的。

播放結束，正裝男人出現：“針對這些問題，我們會在結束投票後三小時進行廣播通知結果，接下來進行第二個投票，被投票人李名。”

李名的片段要比田義複少很多，乍一聽沒什麽大問題，細想一下，其實他的野心并不比田義複小。

片段結束，正裝男人開口道：“李名将在時限兩天內完成交接，工作結束後，将被移出管理層名單，回到地面之前不得擅自移除定位系統，現判處地下基地有期徒刑一年，一年期限後，參與‘重建家園’計劃，直至家園重建完畢。現在開始投票，限時三分鐘，同意按綠鍵，反對按紅鍵并說明原因，時限內未投票默認同意。”

對于這個結果，趙初明沒什麽好反對的。

家園重建完畢需要的時間太久，這本身就是個未知數，有了住的地方卻缺少娛樂場所，有了能消遣的地方又嫌風景不好……

“完畢”這個詞，得讓李名用他那個克隆體一輩子的時間去還。

更何況，誰知道他的克隆體還能活多久。

在一片黑暗中，趙初明按下綠鍵。

正裝男人又出現了，他說完投票結果後并沒有消失。

這人清了清嗓子，男人注視着前方，正色道：“接下來，是最後一個被投票人，趙初明。”

在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趙初明下意識想到，他的片段會是什麽——也沒人叫他錄啊。

“趙初明暫無片段，”正裝男人翻看着資料，“趙初明，曾用編號013，被池從克隆體018領養，一直以‘人造人’身份長大。趙初明違反地下基地禁止新生命規定，冒名頂替013身份在負29工作，破壞模拟城建築。現判處一個月內與工作人員一起重建模拟城，參加人類學校知識儲備計劃。現在開始投票，限時三分鐘，同意按綠鍵，反對按紅鍵并說明原因，時限內未投票默認同意。”

正裝男人說完後，畫面還在繼續。

他拿起筆寫了什麽，擡頭繼續道：“投票開始前，我先宣布一件事情，地下基地第一條規定‘禁止新生命誕生’在今天廢除，地下基地新規定第一條更改為‘禁止輕視生命’，包括但不僅限于‘人造人’‘克隆體’‘休眠體’‘實驗體’等，該規定即日起生效。現在，投票繼續。”

光亮消失，趙初明拿着投票器沒有按下任何一個鍵。

還剩下最後兩秒時，投票器上跳出三個字——已同意。

對于他的投票，沒有一個反對票，趙初明覺着自己像是在雲朵上，渾身都暖洋洋的。

他終于曬到太陽，走在光明中。

投票結束後，還有一些人過來和他搭話，話最多的，是一個留着胡子的男人。

他抓了抓後腦勺說：“孩兒啊，我是幹建築的，你以後想要個啥樣的房子啊？等咱們上去了，我給你整一個，咱現在就你這麽一個孩子，可不能瞎住啊。”

趙初明連連擺手：“不用了叔，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我可以買。”

“哎喲說這些幹什麽啊，”一個卷發女人走過來，她拍了胡子男人後腦勺一下，“你到時候把房子直接給管理層，就說是送的不就完了！”

趙初明愣了愣……

他還在這裏呢，說得這麽大聲，真是一點都不背着他。

“那你是喜歡高層還是底層啊？”男人又問。

“都行……”趙初明說完又擺擺手，“真不用了叔，我先走了。”

男人還在後面喊：“孩兒！帶花園的咋樣啊，你喜不喜歡種花啊？”

“謝謝叔，我真有事，下次再來玩！”趙初明逃命似的走了。

他在樓道裏跑得飛快，但他的心情卻是愉悅的。

一路跑回家，趙初明打開門就奔進房間，他坐在池從床邊，慢慢說起剛才發生的事。

說到一半實在口渴，出去喝了杯水，又進去繼續說。

“我說太多了，你會不會嫌我煩……”趙初明頓了頓，又說，“我以前也這麽多話嗎？在地面的那個我。我真的什麽都不記得，田義複說他用了我的記憶，他是不是騙人的。”

池從躺在那裏沒有反應，趙初明靠在他手邊，看着他的手，看了很久。

突然，趙初明站起來，走向桌子。

右邊那個抽屜裏放着一個盒子，裏面躺着一枚戒指。

他拿着這枚戒指，回到床邊坐下。

“你這雙手，一點戒圈的痕跡都沒有，就好像我從來沒有給你告白過，從來都沒有替你戴上過這個戒指。”

趙初明擡起池從右手，戒指慢慢滑入無名指，他低頭吻了吻戒圈，将這只手放上自己臉頰。

“這次我又作弊了，你什麽時候才能醒着讓我戴上戒指，”趙初明笑了笑，“當然，是真的戒指，不會再是這個戒圈了。”

趙初明坐在房裏等着廣播響起，就連晚飯都沒吃。

離廣播響起還剩半小時，趙初明突然想到，會不會這個廣播只在人類居所播放。

他連忙給培養室打了個電話，那邊給出的回答是，現在沒有身份區別，廣播會在整個地下基地進行播放。

趙初明踏實了，他又回到床邊坐着。

一會兒給池從掖一下被子，一會兒又掀開一角怕他熱，再過一會兒，又摸摸池從額頭，看他是不是流汗了。

池從一點都不熱，趙初明卻有些坐立難安。

他覺得，今天的地下基地就和火爐一樣悶。

廣播響起時，趙初明也終于停下他的“試溫”，老老實實坐在那裏——

“現在通知反對票處理結果，模拟城損失由田義複個人支付，資金不足時采取資産變現措施。死後仍需進入‘憩園’，他在科研方面對地下基地的幫助不能全盤否決，對此反對票我們進行了內部人員二次投票，結果會發送到大家手上。”

“田義複的判決确實很輕，但那是在他身體健康的前提下，對于他的現狀，什麽判決對他來說都沒有區別，希望投反對票的居民能夠理解。虛拟夢境年卡可以找模拟城工作人員進行退款處理，該方面已經和田義複進行溝通，本人已經同意。”

“對于田義複科研成果的後續使用，‘人造人’和‘克隆體’技術将用于後續‘新生命’的使用，回歸地面後，會開放第一批‘日出計劃’，符合條件的居民可以進行領養，但需要注意的是，制造并不代表可以輕視，到時候我們會制定一系列規定，大家申請需要慎重考慮。”

“虛拟夢境技術将用于醫療方面，比如進入夢境喚醒植物人，暫定計劃為‘夢境者計劃’，啓動計劃時間待定。以上，通知完畢，地下基地終将成為過去，希望所有居民都能夠振作起來，回家的路，一定就在某一個明天。”

廣播結束，外面響起敲門聲。

趙初明站起身時腿都軟了，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就會這樣。

打開門，外面站着正裝男人。

“打擾了，這是你們的居民身份卡。”男人雙手遞上兩張卡，視線在屋內停留幾秒。

趙初明接過看了看，一張上面寫着趙初明，一張寫着池從。

“居民身份卡是什麽？”趙初明問。

“是人類身份信息，上面的數字有一部分是用出生年月日組成，查詢信息需要時間，所以送來的有些遲，”男人補充道，“後面的地址信息在回到地面後會統一進行更換。對了，你們要不要搬到負7層去住？”

趙初明回頭看了眼池從，又看向手中的身份卡：“不用了，在這裏挺好的，現在也安靜。”

男人勸道：“但你之後去上學會很麻煩，趕上電梯高峰期，爬樓梯會很吃力。”

“沒事，”趙初明還是拒絕了他，“麻煩你跑這一趟了。”

“別這麽客氣，”男人又提了一遍，“想搬去随時都可以，說一聲就好。”

他還不忘拿出一張名片遞給趙初明，男人走時擡了擡手腕：“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趙初明拿着身份卡和名片走進房間，他坐在池從旁邊，研究着這兩張小卡片。

池從生日是2月6日。

趙初明生日是11月21日。

他将自己那張身份卡拿到池從眼前晃了晃：“哥，一直都給我過着錯誤的生日，你說……這該怎麽辦才好。”

他又将兩張身份卡湊到池從眼前晃：“這次，你真的比我大了。”

重建模拟城的速度很快，趙初明基本沒出什麽力，他要去推貨，立馬就有人來拉走那一車，他要去掃清垃圾，緊跟着就會來個人拿走掃把。

半個月不到，重建任務就完成了。

趙初明是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去模拟城就是亂逛，偶爾做個事，最多也就是幫忙扶個梯子，看看東西放得歪不歪之類的。

去學校的通知也下來得很快，重建完成的第二天，他就坐進了教室。

趙初明在學校的日子過得有些勉強。

他學的那些，确實和“人造人”的課程不一樣，學到的也更多。

不好的事情就是，那裏只有他一個學生。

所有老師重回講臺，只盯他一個人。

他每天就是學校、模拟城、培養室和家裏。

他再也不用加班，每天都過得很有規律。

就是存款沒再見漲。

地面勘察隊發回消息，再有半年就能離開地下基地，全民投入家園重建。

現在也已經過去一年多，田義複早已死亡，李名也即将參加重建計劃，跟随勘察隊到地面。

池從還是躺在床上，培養室來檢查完畢後，也挺納悶。

按道理說，這人早就該醒了。

“你也別急，一切都正常，耐心等待，”工作人員收好東西，招呼趙初明一起走，“你還得回學校吧，一起走，我記得你還有節晚自習。”

“不去也行吧……”趙初明嘀咕道。

工作人員憋着笑：“不太行，晚自習的老師估計已經坐在教室裏等你了。”

趙初明無奈起身，他越走越慢，工作人員在後面推推他：“心裏別放事情，池從肯定能醒過來，我保證。”

“謝謝，”趙初明說，“借你吉言。”

晚自習結束後，趙初明去商店買了些速食和喝的，現在的商店店員都是人類，有的則幹脆改成了無人自助售貨店。

他是真的不喜歡電梯，在不着急的時候，趙初明都選擇走樓梯。

在黑暗中，他朝下走着。

手指突然傳來的疼痛讓他停在原地。

這種感覺很久沒出現了。

趙初明反應了幾秒，便快速朝下跑去。

站在家門口時，他有些害怕了。

會不會是戒指出現了問題，其實池從壓根就沒醒。

“驗證通過”的聲音響起，趙初明輕輕擰開門把，家裏一片黑暗。

趙初明沒有開燈，他害怕池從已經醒了，突然打開頂燈，眼睛會被刺到。

他走到角落打開臺燈，又坐到池從床邊看着他。

手裏拎着的袋子被放在地上，發出“嘩嘩”聲。

池從沒什麽不同，手指也沒再傳來痛感，趙初明深吸口氣，有些低落。

他握住池從的手，無奈道：“我還以為你醒了，我是跑回來的……跑得累死了。”

換做以前，哥哥肯定會笑着說他幾句，但現在，哥哥只會閉着眼睛。

趙初明松開手，拿出袋子裏的飲料，打開喝了起來。

床上躺着的人緩緩睜開眼，朝四周迷茫地看了看。

随後又看向正在喝飲料的那個人。

趙初明正仰着頭喝飲料，頭也不低地朝袋子裏伸手掏零食。

零食剛被拎出來，床上的人說話了。

“我不陪你吃飯，你就吃這些？”

趙初明一口飲料差點沒咽下去，嗆咳兩聲後，他看着池從結巴了。

“你、你，”趙初明喉嚨發緊，吃的喝的全被丢到一邊，他看着池從的臉，說道，“我就今天想吃……你是專門醒過來逮我的嗎？早知道，我就每天都吃了。”

池從沒什麽力氣，他又看了看四周，昏暗的臺燈燈光并不能看清什麽，視線又回到趙初明臉上。

“你怎麽渴成這樣……”

“因為這個，”趙初明擡起手，戒指在燈光下閃着細微的光，“我感受到了痛感，怕你出了什麽事，又或者是你醒了。”

池從失笑：“剛醒的時候想下床，結果身上沒力氣，摔了下去，摔到後腦勺了……是挺疼的。”

“還疼嗎？沒事吧？”

趙初明摸着他的後腦勺，想看看有沒有哪裏受傷。

池從拿開他的手，與他對視。

“喊我一聲吧。”池從聲音有些啞。

“018……”趙初明實在是有些不習慣。

當着這張臉的面，他有些叫不出“池從”這兩個字。

“還有呢？”這人倒是不罷休。

“哥。”趙初明說。

“不對。”池從搖搖頭。

趙初明低頭看了眼戒指，随後走到角落裏關閉臺燈。

他慢慢走到床邊，坐下後，低頭看着池從。

呼吸越逼越緊，他輕輕喊了聲：“018。”

“是我。”池從答道。

“哥。”趙初明又說。

“嗯，是我。”池從笑了一聲。

“池從……”趙初明低下頭，吻了上去，“我愛你。”

“我也愛你，”池從伸出手，将他的腦袋朝下壓了壓，“抱我一分鐘吧。”

趙初明再次落下一吻。

他抱住池從，說道：“不限時擁抱，随時歡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