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千金

千金

風吹得急,雪花像扯破了棉絮亂飛,沒一會兒的功夫竟是白了頭。

離家多日,再聽見尤鯉鯉的聲音意外感覺有點奢侈。言錦走進院子的時候,她正抱着暖手爐站在窗邊看雪,嬌豔的小臉被陰雲所覆蓋,低聲唱了兩句“我寄人間雪滿頭”的曲調,不同咿咿呀呀的戲腔,這唱法他好像沒有聽過。

“什麽饅頭?”

“紅糖饅頭吧。”

才回複了小胡子的疑問,鯉鯉突然瞧見豐神俊逸的言錦站在面前,眸光像是住進了星辰,倏忽點亮了整片星空。她貪婪地咧咧嘴角,三步并作兩步湊到他面前,等他彎下腰來,幫着拂去身上的雪花。

“诶呀這可是好兆頭,夢見紅糖饅頭定是有喜了,果然王爺一回府,就有了喜事!”小胡子若不是趁着自己機靈懂事,怕是早被言錦給打死了。

他眉梢一挑,細細思量。

僅半月不見,他們府上的說話方式已經靠猜了?

其實,不光言錦沒聽懂,鯉鯉也是一臉懵圈。只不過順口接了句“紅糖饅頭”,怎麽就能證明自己有喜了?這随口說說的話堪比大夫還準?

“別鬧啊!”言錦回來已經是最大的喜事,至于府上添丁這種事情,暫時不能亂接話茬,舉國發喪的日子裏,再叫人挑出毛病來可不好。笑罵着攆了小胡子離開,兩個終于有了獨處的時候。

全須全尾打量了一圈,也不管他撲面而來的寒氣,鯉鯉一頭紮進他懷裏,自從相知相許以來,兩個人還不曾分別過這麽久的日子,尤其言錦還被困在宮闱之中,生死不明。

“想你了。”她說不出別的什麽來,唯獨聽見他的心跳特別安心。言錦也是如此,棱角分明的下巴抵着她的額角,一顆心從來沒有這麽踏實過,不求什麽轟轟烈烈,只要回首就能看見你的笑臉,此生知足。

“對了,陸全的事情,我有沒有幫倒忙?”殚精竭慮了十幾日,尤鯉鯉也怕啊,她怕言錦會被新皇忌憚,一杯毒酒或是幽禁一輩子,無論哪一種結果都不是她想看到的。湊巧見了陸全一面,得知他本就有報效國家的想法,索性推波助瀾一番,說不得新皇一開心,便放了言錦回家。

其實,歸根究底都怪她行事過于張揚,洗脫了“傻名”容易,又怎會不成為皇子們的眼中釘。可誰又能想到繼位的不是太子和束王,而是一個韬光養晦的成王!

言錦順毛摸摸頭,悶笑了一聲:“怎麽會。”不必提起不相幹的人,新皇的試探也沒必要同她講,鯉鯉雖然不是攀附他的菟絲花,他卻想張開羽翼保護她,兩個人只管用力的活着,肆意的活着,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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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她小嘴抿着,又繼續問道,“你有沒有吃苦?”霧蒙蒙的眼裏寫滿了擔憂。

在她心裏,已經認定言錦是被欺負了,就算沒看見胡子拉碴的憔悴模樣,也一定在心靈給予了某種折磨。她家男人像玻璃般澄澈,卻也像水晶般結實,可架不住她是真的心疼。

身體一下子獲得自由,言錦擡手摸上鯉鯉的小圓臉,未盡的言語盡數淹沒在無聲的對視之中。鼻息交融,清楚地嗅到彼此身上的味道,但他只是在櫻唇之上啄了一口便松開。

不帶任何的親吻,卻都嘗到了甜的滋味,鯉鯉煙視媚行地推了推他,謊稱了一句,“吃飯吧,我餓了。”

餓的人其實是言錦才對,或許說又餓又饞才貼切。宮裏的飯菜哪有自己府上的可口,更何況家裏有個吃飯賊香的吃播博主。

廚房準備的果然是言錦喜歡的火鍋,紅裏帶金的湯底果然是十裏飄香,為了顧及他愛吃辣又不太能吃辣的胃,兩個人選擇的鴛鴦鍋。熱氣卷着湯汁翻滾,光是迎面而來的一瞬間,他的食不甘味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來和什麽人吃飯,吃得什麽東西,果然是人生很重要的事情。

果然民以食為天!

別問,問就是香!

火辣辣的湯底配上麻辣牛肉,鮮香毛肚,脆爽藕片,又何止是滿足。這樣美好惬意的生活,怎麽可以讓無關緊要的人打破!

無心賞月的二人和衣而眠,不知是白天受了小胡子影響的關系,尤鯉鯉當晚還真的夢見了送子娘娘。

送子娘娘莊嚴雍容,梳卷髻發,身披天。衣,左手拿着生育簿,右手執繪筆。她身邊圍着不少天真爛漫的孩童,男孩兒女孩兒都有,追趕跑跳、嬉笑玩鬧的,靜如處子、羞羞答答的。

鯉鯉一時愣怔,完全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

只見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娃朝着她飛奔過來,頭上的兩個揪揪一搖一晃的,甜得直晃眼睛。鯉鯉一把穩住她的身子,只聽她奶聲奶氣地問道:“我能來你家嘛?”

“嗯?”

“我能不能來你家呀!”

小娃娃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臉盤白白嫩嫩的,嘴瓣兒完成了天邊的新月,可鯉鯉的笑容卻僵在了臉上。她喜歡這孩子不假,玉雪可愛的娃娃人見人愛,但是突然問起要上家來,卻是猶豫起來。

先皇才剛發喪,她這頭懷上了,會不會對言錦影響不好?

“不歡迎我嗎?”小娃娃的眼眸黯淡,小嘴一撅似要挂起了油壺,光瞧上一眼,心都要碎了。鯉鯉趕緊補上一句,“最近我家不富裕,你等我回去問問,有沒有多餘的糧食呗?”

雖然不想騙小孩兒,可這時候情況特殊,先找個理由搪塞她,回去再和言錦商量一番,少說一年半載的時間,定迎了這娃娃上家裏來。轉頭又怕人家不相信,不等她了,趕緊伸出了小拇指,“拉鈎?”

不知不覺,醒來的時候浸濕了枕巾。

“怎麽了?”

“我夢見了送子娘娘。”尤鯉鯉将夢境複述一遍,她真舍不得那肉嘟嘟的小女孩兒,眉眼像她,又似言錦。如果有幸得了這麽個閨女,她肯定要往死裏寵着慣着,恨不得摘天上的星星給她!

“其實無礙,咱們先成的親,大喪之後并未同房,不會被人說三道四。”即使真的是喪期懷上,只要買通了大夫,也不會有人故意沒事找事。言錦如今樹敵并不多,好歹也是新皇唯一的兄長了,言城是個好顏面的,至少表面不會對他如何。

“當真?”鯉鯉同那小娃娃問了一樣的話,只聽言錦無奈笑笑,“可要我同你拉鈎?”

一顆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彼時也睡不着了,言錦裹了裹被子,同樣期盼着,“順其自然吧。”

日思夜想的人回來了,這頭上演了一出阖家團圓的戲碼,可相較之熱鬧的瑾王府,皇宮顯然是被冰雪所覆蓋,充斥着過不去的寒冬氣息。

“皇後娘娘……”後宮盡是女人的哭嚎聲音,即使皇宮再寂寞不堪,也比剃了光頭出家要好得多。歷朝歷代都是養着宮裏的女人,怎麽就到新皇這裏變了天呢?

皇上金口玉言,皇後又怎麽會違背他的意願,何況她也不愛看見這些人,先皇的女人那麽多,光是在位的妃嫔足足就有百十來個,倘若都封了位份敬着,她這個皇後當得未免憋屈。再來宮裏花銷本身就大,養一幫不相幹的女人,實在是心不甘情不願,這點她同皇上感同身受。

口袋裏的銀子,自己最心疼!

昔日言城的老娘已然封了太後,後宮裏也只留下了與她交好的幾位太妃,以及六公主的生母。其他不知名的一朝都剪了頭發送去當姑子,省卻了日後的煩心事和麻煩事,哪管對于那些女人而言,是天塌地陷紫金錘。

至于束王的母妃,宮裏早就沒了這號人,這樣說來也不準确,分明是讓言城灌了一杯毒酒,給老皇帝做了陪葬。争争鬥鬥,本就是勝者王敗者寇的現實,說好了恩愛兩不疑,怎麽能輕易放了一個先走?

女人哭聲亂糟糟的,只有一個理妃寵辱不驚,看起來是無所謂去掙紮既定的命運。實則不然,這結局本就是她自己求來的。

她本姓徐,家住城北橋河灣,也曾是驚才絕豔的世家女,只因其父上書勸谏開戰,落得個抄家查辦的下場。一家老小發賣的發賣,離散的離散,全因為一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反駁了老皇帝的求和旨意。昧上誰不會,忠軍良将難覓,還是錯付了!

理理回憶起當日被發賣到勾欄院的情景,束王救她和姊妹們于水深火熱,一切都仿佛發生在昨天。所以他需要一個人成為瑾王府替身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應下,那是她欠下的債。

可後來成王找上她的時候,她又為何也同意了呢?說來還要怪束王,利用不可恨,她唯獨記了仇的一句,是溫潤王爺眼底藏不住的輕蔑和冷漠,“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世界上可憐人那麽多,有幾個是真正無辜的”。

這話如今還給他自己吧。

理理朝着皇後的方向盈盈一拜,她不後悔。

當朝天子雖不得寵,卻是個明辨是非之人,他大赦天下,平複冤假錯案,大刀闊斧的修整朝堂,勢必會成就嶄新的曲朝。

胡笳吹複起,漢月照還空。

這些都與她無關,全都是父親的遺願。

內侍攆着先皇的妃子出宮,京郊尼姑庵才是她們最終的埋骨之地,也許一年兩年,也許十年八年,更或許活得久了,什麽都能見識到。以後的事情,誰又能算得準呢?

新皇站在鼓樓上東望,今日遲暮的太陽定會迎來明日的曙光,這宮裏舊貌換新顏,都是他的功勞。他不後悔當年毒了言錦,也不後悔幹掉了太子和束王,史書由勝者來書寫,只要他敢正視自己的內心,便可以堂堂正正做個大寫的人。

他或許不是一個好兒子、好弟弟,但他會努力成為一個好皇帝,還有好哥哥。六皇妹言虹的親事他心裏有了數,少女戀英才,或許在世俗眼中陸全配不上公主,與他而言剛剛好。

與其委屈皇室血脈去蠻夷之地和親,不如嫁給一個為國為民的将軍,有事他上戰場,沒事他解甲歸田,驸馬可從來都沒有重要官職。有什麽比這套說辭更能打動人的麽?

當然是——公主同将軍兩情相悅啦。

誰不想做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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