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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月兒以往從女兒的身上，只看見了妻子詩詩的身影，如今，他也從她的那雙迸發火花的瞳孔深處，看見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以至往後的一段日子裏，他都沒有再去過度的勞作，主動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陪着女兒一起探索大自然上。

父女倆會一起在蟬鳴季節，捕捉讓他的姐姐李璇絕會頗為熟悉的，節令龜和三種不同的蟬。他們一起去水族館、動物園，見識那些奇妙的動物，拍下一幅幅多年以後，會用滄桑的手溫柔撫摸的照片。

如同一場奇跡，月兒心底埋藏已久的熱情複燃了，以前所未用的方式，漸漸地讓他不知不覺地恢複了好久未露的明媚微笑。

當他在夜深人靜，或是聞到過去的某種味道，不禁回想起愛妻詩詩時，他也顯得比以往更樂觀地望着星空。

他會如同真的在跟她說話似的，有說有笑的對她講一些女兒的近況，答應她，他會好好地照顧笑笑，直到她不再需要他為止。

每當這時，他仍舊會因為無比想念妻子，感到內心有種一抹說不出的憂傷。

但他不會再任由自己悲傷下去。因為他相信，終有一天他們還會再次相見，只是不會是現在。

現在，他望着房間裏，在蛾翅飄落的昏黃燈光下熟睡的笑笑，心想，他的女兒還需要他明早帶她去水族館呢。

那時，娟娟已經散發出了，如同窗前光芒搖搖欲墜的塵埃似的氣息。她讓自己徹底杜絕了感情。

在這個大好的花季時節，只有她卻把自己，卷進被落葉織成的棉被，看着毫無意義的視頻，聽着讓她更加憂傷的音樂，認為至此，再也沒有什麽，能夠讓她抖擻下快要埋葬她的腐朽塵土。

然而，就是這個時候，她房間的門開了，被一只小手，輕輕地敞開出了光的空隙，搖曳在地上，仿佛發光的蚯蚓，鑽進了這個不許被人打擾的禁地。

娟娟以為是父母闖了進來，正要大發脾氣，卻突然愣住了。她看見從門外往裏悄悄探進來的目光，是一個有着令她頗為熟悉的憂郁眼神，但是渾身每一個地方又有着她的姐姐詩詩的影子的小女孩。

娟娟看得出了神，甚至忘記趕走這個妄自闖入的孩子。笑笑穿着一件藍色上杉，白色短褲，好奇地湊到她的床邊，問她在看什麽。

娟娟回過神來，才發現手機正在播放，她剛才也沒去注意觀看的視頻。她于是迅速地掃了一眼視頻标題，是國外一部拍攝動物的搞笑視頻。在她還沒有開口回答的時候，視頻就逗得笑笑，發出了單純無邪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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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房間仿佛許久沒有走入活人似的，跟着這個孩子銀鈴似的笑聲，一陣木屑紛飛的震顫。

飄落的光塵下，娟娟心中留下的對詩詩懷念的傷疤，再次隐隐作痛起來。為此她下了決心準備趕她走，想着就算被這個孩子讨厭了也無所謂時，讓她始料未及，還沒開口，笑笑就已經很自然地擡起小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幹瘦的小腿開始快樂地搖來晃去。

“它好可愛，是什麽動物呀？”笑笑說。

不知怎麽的，這一刻，娟娟沒有冷酷地把她推開，而是出乎她自己的預料，稍頓了頓，就悉心地為她講解起了視頻中的動物。

娟娟忽然回想起了她的姐姐詩詩。她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會經常跑進姐姐的房間，盡管當時非常頑皮，但詩詩每次都是那麽溫柔體貼，對她總會微笑。她想了她的姐姐。好想她啊。

一股苦澀，讓娟娟避免讓孩子看見她的落淚，更是認真地指着手機上的視頻，讓笑笑專心得不會察覺她此刻的悲傷。

此後的幾天裏，笑笑仿佛找到了一個最知心的朋友似的，來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很晚才回去。她以一種奇妙的天賦，做到了很多人都嘗試過卻做不到的事情。她打開了娟娟的心扉。

每當笑笑一來他們家裏，娟娟心情就會跟着不自覺地開朗起來。孫雅瑩看在眼裏，樂在心裏，同時作為笑笑的外祖母，也更是把這個孩子，看作是詩詩的再臨，早就把她當成了家裏的一份子，愛得她恍若蜜糖都會在懷抱裏熱化。

而對娟娟來說，她與笑笑關系能夠愈加親密起來，一部分是因為她的心中，仍然對姐姐詩詩心懷愧疚，但這一部分正在被心中更大一部分取代，因為她是真的覺得笑笑乖巧可愛，也是真的被她拯救了。

笑笑又讓娟娟看見了，在她小的時候跟姐姐詩詩，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致使娟娟相信就算餘生，自己只把心中所有的感情給這個孩子，也都足以了。

小的時候，笑笑總是會往兩家跑，她的祖母卿夜月有時忙不過來，她的外祖母孫雅瑩就會很樂意把她帶回家，還期望她能在這裏過夜。

誰也不會否認，兩家人能從詩詩去世的陰霾中走出來，都是因為笑笑。她總能給人們帶來歡笑，使得村裏那些乘涼的男女老少們，也都對她喜愛有加。

這麽一個讨人喜歡的小女孩，有些碎嘴子的人，本着就愛挑刺的德行，背地裏堅信她怎麽也得有點缺點。人不能全是優點。畢竟誰都希望自家孩子是最好的。

然而，當他們每次路過卿夜月的家，試圖找些證據，挺起耳朵在牆外聆聽時，卻發現哪怕她的一聲哭鬧都找尋不到。

笑笑确實超乎意料得乖巧聰穎，也繼承了她母親絕無僅有的姿色，還從小就顯露出了絕佳的藝術天賦。

當她的外祖母孫雅瑩，某天聽見從屋裏傳來的鋼琴聲，以為又是誰碰了詩詩的鋼琴，闖進去一看，才發現竟然是笑笑。她正在彈奏一小段簡單的鋼琴樂曲。在旁邊指導的娟娟僅僅說了一遍，這個孩子就全明白了。

可笑笑并不完美。世間也根本不存在完美的事物。因為不管怎麽說，是人類發明的“完美”這個詞。

笑笑的不足，是她對很多東西過敏，但因為大都症狀很輕，所以對她來說并不算是問題。

可唯一讓她需要注意的就是動物的毛發。她對它們異常敏感。不管是貓還是狗，或者其它的野生動物，當她細嫩得不像話的肌膚，一碰到它們，她就會立刻感到呼吸困難，皮膚會紅得仿佛不停地噗噗噴熱氣。

月兒是在那天帶她去動物園，才在當天晚些時候一陣慌亂中發覺的，後來他就再也沒敢帶她去有動物的地方。最多去的就是水族館，能隔着玻璃，看一些神奇的魚類。

但是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女兒笑笑對動物們的熱愛，一點也不亞于她的父親。

她很想要撫摸它們，近距離觀賞它們的生活方式。她想要和它們成為好朋友。然而，她對毛皮的過敏，卻讓她每次看見貓啊狗的，都在心裏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又不得不去遠離它們。

如果讓她的祖母卿夜月看見了，或許會把這種熱愛的過敏，當作是一種家族孤獨血統的征兆。

早在詩詩去世後，強烈的愧疚自責，就已經使娟娟對月兒那些模糊的愛情消殒殆盡了。

随着她漸漸地被笑笑重新打開心扉後，也無法再次重拾起對月兒當年的親密感情。她很高興，自己如今已經能夠做到自然地和他相處融洽。也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她都很樂意，去幫他照看他的女兒笑笑。

孫雅瑩看見女兒娟娟的膚色已經褪去蒼白灰暗，恢複了往年精神的紅潤，生活裏也有了清朗的笑聲，因此不久她就有了事情可做。

作為母親，她開始着手，準備起了她的這個小女兒餘生的婚事。

盡管父母倆人從未催促過娟娟結婚，可時不時地，孫雅瑩總會給她介紹幾個人選，讓她去見面談談。

只是娟娟在詩詩去世那晚，就發誓過絕不會嫁人，以後也從未想過要打破誓言。因此每一次，她都是只去見一面，事情就再也沒有後續了。

有次在夜晚一如往常的會面下，他們享受完燭光晚餐和夜色下湧動的浪潮，父母這次為她介紹的一個男人，在準備送她回家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地對她說：“我覺得你根本不在這裏，就仿佛早就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只有你一個人，你也不想讓別人過去。”

多年以後，當娟娟從睡夢中醒來時，總會在起床前回想起他的這句話。但她也從未想過要改變這一點。

最終，娟娟的父母終于意識到他們的這個小女兒，根本就不打算結婚。孫雅瑩苦口婆心地勸她找一個人家，哪怕等一等，晚些結婚也行，但這些話無非只是從娟娟的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被她放在心裏。

孫雅瑩發現勸說不了女兒，無奈不已，也沒法威逼她，畢竟自從詩詩去世，娟娟成了他們唯一的孩子，他們不想把她逼上無路可退的地步。為此孫雅瑩只能心懷希望，期望着有一天，娟娟也會擁有命中注定的心上人。

宋允翰結婚的消息很快傳了過來。

李璇為此感到高興，因為她對他的內疚自責終于畫上了句號，也因為不管怎麽說，他都是小緣兒的父親，她由衷地祝福他的婚姻能夠幸福。

作為他的前妻，沒有被邀請去婚禮，她心中沒有不滿，也覺得情有可原。

然而在宋允翰婚禮的前一天，一個秋冬間隙的落葉紛飛的冷冽晚上，宋允翰卻首次違背了他的父母，給李璇發過去了邀請函。

李璇想了一晚上。她把這件事情和沅杜若商量了一下，後者建議她跟随自己的心聲，次日早上，她又想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去他的婚禮。

這時，一條消息卻忽然響在了她和沅杜若的手機上，阻止了剛把一只腳放上車的李璇。他們同時拿出手機，疑惑地察覺消息，來自他們幾乎從未有過來往的紀聖哲的妻子邱玲。

邱玲告訴他們：紀聖哲原本昨天打算乘坐客車出城，卻在路上司機因為過于疲勞，而讓車撞上迎面駛來的一輛汽車，飛出護欄，傾入了立交橋下。目前，紀聖哲已經被救了出來，正在生死存亡的時候，她認為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李璇和沅杜若應該知道這件事。

收到消息後，沅杜若二話不說，就乘車準備趕去邱玲給的地點。李璇也沒有猶豫，她果斷放棄去前夫宋允翰的婚禮，也跟着坐上了車。

他們到達目的地。這對夫妻氣喘籲籲地一步都沒有停下。爬上樓梯，穿過散發消毒液氣息，讓人一陣發寒的走廊，等到他們終于找到了，坐在走廊不遠處長椅上的邱玲。

李璇立刻上去就擁抱了她。

這個憂心忡忡的女人正在發抖。李璇也跟着發抖起來，不由地側過頭去，看着正在搶救的燈光始終沒有熄滅，心都跳到嗓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