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江水眠坐在沙發上, 送她們來的盧家手下站在外頭。
對面的坐着文科系主任與嚴校長。
倆人顯然都有點不太适應對面坐着的兩個女人。
一可能是因為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徐小姐的長相。二怕是因為這個徐小姐的“保镖”居然是個半大丫頭。
徐朝雨穿褂裙作傳統打扮, 顯得有些緊張,她摳着膝蓋上放着的一沓文稿,四處打量這個房間。
江水眠穿着包腿的美式裙裝, 放下帽子摘了手套,先端着旁邊教員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
去年南開大學才建設在八裏臺,新校區不但美國那邊的基金會出了錢,盧嵇好像也資助了幾萬塊。新校區環境很好,而且從1919年建校伊始, 這所私立大學就決定了要男女同校, 這也是最早建立女生宿舍的北方私立大學。
外頭有些女學生正抱着書小跑從外頭而過, 畢竟是私立大學, 學費高昂, 校服也不是廉價的陰丹士林藍, 而是墨綠色錦緞和天鵝絨鑲邊的, 配着黑色的長襪和小皮鞋。
讓江水眠想起自己以前上學的時候了。
嚴校長年紀很大了, 江水眠沒想到招募教員也有校長出面,不過想來南開建校不久, 教員人數也不多,或許對方覺得有必要這樣一一會面。
那位文科系的主任看起來不到三十, 個子頗高, 戴眼鏡,眼鏡也不知道是不是摔過壓過,顯得有點歪, 眼鏡後頭內雙下垂眼,眼角似乎有個被鏡框擋住的淚痣,不敢直視人似的盯着桌子看。五官還算的上好看,打扮卻荒唐的很。
他因又高又瘦,顯得有點愛縮着,可就這樣,長褂竟然還短了一截,露出腳腕和小半條小腿來。他光腳穿着一雙老木屐,一坐下來,那長褂側面居然還跟時髦女子的旗袍似的開着衩,看出來裏頭穿了一條緊巴巴短一截的西裝褲子。
脖子上挂着小十字架,手腕上套着油皮核桃,手裏端着個搪瓷杯,江水眠定睛看去,他手抖的厲害,杯子裏的茶已經哆嗦的如驚濤駭浪了。
嚴校長道:“聽江小姐的意思是說,徐小姐如今在很多方面不能完全自理,有時候說話行為也如同稚子,所以沒有擔任教員的能力是麽?只是徐小姐的文章我也讀過,如果這是近期的文章,那我只能說才思敏捷,條理清晰。”
他又道:“幾年前徐小姐剛開始在報紙和刊物中發表文章的時候,相信北方的國史圈或者說文人圈內,沒有人沒讀過徐小姐的文章。徐小姐一系列的研究資料,都是從其他周邊小國的文獻中引援,那些資料大家見也沒見過,研究的方法更是很別出心裁。”
江水眠道:“只是……她怕是沒有個老師的樣子,寫出來或許行,說出來就不一定了。貴校也是多次寫信,這次嚴校長也願意出面接待,我們真的是十分感謝了,所以才想說一是來捐書,我們想把她家裏收藏的一部分資料文獻捐給你們學校,二是也來當面說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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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主任一直沒有說話,擡了擡手,扶了扶眼鏡,有些結巴的插話道:“呃,我想問一件可能有點失禮的事情,你是說她,她之前都不是這樣,三四年前才這樣的?是因為什麽?”
江水眠微笑:“确實是三四年前開始這樣的。這是家事,不好說。不過跟徐小姐以前的娘家有些關系。”
徐朝雨抱着書稿,似乎也好奇的盯着這位主任腳上的一雙粗布繩木屐,打量着他亂糟糟的頭發。
主任更不敢擡頭,幾乎要把整張臉埋進桌子上的搪瓷缸子裏,兩只手哆哆嗦嗦的梳理着頭發不說話。
嚴校長笑道:“哦,我一直忘了介紹。這位文科系的主任,是三年前我們從燕京大學挖過來的,叫遲林。目前擔任國史,非漢語語言學和生物學三個學科的教授。”
江水眠愣了一下:“燕京大學……遲林?你是——”
徐朝雨歪了歪頭,看向江水眠:“怎麽了嗎?”
江水眠心裏驚愕:徐朝雨那個筆友居然從北京跳槽到天津來了!而且朝雨看起來好像并不記得他了……
聽說當時那些信都是報社代為轉交,他根本不知道徐朝雨的身份,難道是為了找到徐朝雨,才搬到天津來的?
遲林扶了扶眼鏡:“你認識我?”
江水眠收起表情,笑道:“遲先生很有名啊。”
遲先生勉強擡起頭來,跟覺得徐朝雨的臉太灼眼似的迅速偏開頭,聲音跟哼哼似的問道:“所以徐小姐也知道我麽?”
徐朝雨因為并不知道這位有名的遲先生,露出窘迫的神情,臉都憋紅了,半天道:“我……我不知道……”
看她窘的頭都擡不起來,遲林松了一口氣,連忙道:“嗨,我算什麽啊,又不是什麽清華北大的,一把年紀也沒做什麽像樣的研究,沒聽說過才是應該的。要是聽說過,肯定也是看雜牌小報的雜侃閑文,逗趣故事裏頭講我的丢人事,不打緊不打緊。”
倒也是,這位遲先生在文人圈裏也算得上有名了。
他學史學出身,在芝加哥大學留學期間,抛下東亞歷史系的主科不學,為了言語學的選修課跑去給印第安土著整理阿塔巴斯堪語的記錄,半年住在人家寨子裏沒出來。天天也插羽耍槍,不穿底褲的在叢林草原裏逛游,被學校差點勒令退學這才出來。當時曬得渾身爆皮嘴唇幹裂的遲林,言語學選修課拿了一個千古無人後無來者的高分,然後把主科給挂了。
東亞歷史系有諸多著名的研究中國極深的知名教授,對于他的缺課叛逆行為,理解為“對西方話語權下中國史觀的抵抗”,但遲林逃課只有一個原因——無聊。
後來遲林幹脆放棄了史學,接着研究印第安語,出版了八部論著。各個美國大學想要再度進行印第安語的田野調查,卻發現阿塔巴斯堪語之下有五六種分支,由于印第安原住民中懂得這幾門語言的人年紀很大又健康狀況不好,幾年間紛紛去世,各個大學開始向他一個中國人求文獻資料。
甚至這些年,也依然有研究印第安語的學者坐船到中國來,向他讨教問題。
然而很快的,遲林對印第安語的熱情又稍稍減退了一些,他想琢磨那些理科的東西,又去讀了生物技術,修過哲學與音樂。哲學與音樂上表現平平,只是完成了學業,在生物上倒是也有了些水平。
回了國之後,多家大學提出邀請,他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當時看起來最豪華,最有錢,給工資也最高的燕京大學。燕京大學最早是個教會學校,他也裝模作樣頗不虔誠的帶着十字架,手上還不忘搓着他帶到印第安原住民部落去的北京老核桃串。
那串核桃,年近八十的胡同口大爺手裏的也沒有遲林手裏的油亮。那些北京夏天的油汗養核桃算什麽,遲林手裏的那串可是在奔波于叢林草原之中的原住民脖子上盤過的,每一個凹槽裏都沁着大洋彼岸原始叢林裏古老民族的芬芳。
這串核桃,才是遲林心中遠超博士畢業論文的偉大成就。
不過遲林出名也是在回國後。他說話經常擠兌人,做事又荒唐,關于文人的花邊新聞,一半是那些情情愛愛扯不清楚的十八角戀主角配角們貢獻的,一半就是遲林這個幾十年的單身狗貢獻的。
別人那半是追的抓心撓肺,天天報紙上撕逼挂石錘的連續劇。
他就是蹲廁所的時候捏着報紙湊着天光看着嘿嘿笑的小段子。
比如傳說他在燕京大學生物學系代課的時候,覺得自己也能玩物理,溜達到同樓的物理實驗室搞□□玩,不敢在實驗室裏點,就在放學以後去了茅廁點。他看半天沒反應以為失敗了,離開的時候,炸的平房大茅坑的天頂都掀飛了,崩得半個操場都是肥料,坐在草地上半夜摸黑談戀愛的情侶學生們淋了個醍醐灌頂,靠廁所那半邊操場上的青草來年都長的格外豐茂。
比如燕京副校長因為這件事氣的跳腳,跟他大吵一架,他不服,覺得自己有物理的天賦,這□□的成功代表了求學精神的勝利。副校長被他撅的肺要氣炸了,大罵他頂着一雙跟魚似的傻愣眼泡子,天天就知道亂搞,不知道提高一下情商。氣的遲林當場上半身撲進副校長辦公室的魚缸裏,一手一條半米長亂撲騰的金龍魚,濕着上半身跑出辦公室去,回頭還罵“你的寶貝魚死了都怪你的種族歧視!”。
副校長要追,哪裏還來得及。
第二天,辦公桌上四只死魚眼,兩條半米長的熏魚。運用解剖知識剖出來的魚骨完完整整,恭恭敬敬的橫在旁邊。
當然似乎所有的荒唐事兒都能安在遲林身上,有時候也不知道真假了。
有人說南開大學生物實驗室新買顯微鏡的時候,遲林為了試一試到底好不好使,把他億萬的兒子們做成塗片給學生們展示。女同學們望着鏡頭裏的大頭針,不知何物,輪流參觀積極提問。
有人說因為南開國史教室所在的那一層的男廁所,老是被幾個找不準的小子搞得亂七八糟,推門迎來就一股騷味,遲林自己去打掃了之後,又怕那寫年輕氣盛的小子們對不準,在廁所門外寫了一對“大珠小珠落玉盤,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字聯貼上,橫批“聽雨軒”。每個小便器上頭頭貼了個紅紙,雄渾大字寫道:“小抖怡情,猛甩濕鞋。”
南開的副校長去上廁所的時候看見了,氣的手抖濕鞋,卻不敢找來遲林教訓他。畢竟副校長養了兩只鹦哥,是心頭肉,讓遲林蒸煮焖炖、解剖剝皮了,他都會拼命。
遲林不肯承認:“屎尿屁的下三流事情我只因為沒有預估□□威力幹過一次。這倒得了,以後講我的事兒,不跟這些污穢扯上關系,就要跟男性外部第一性征扯上關系。好似就怎麽不上臺面就怎麽像我幹的事兒!這不公平!”
遲林還想掏出積攢多年的工資,買《大公報》半個版面,特此聲明本人行為端正,絕不會在大學內行這類蹲坑笑話似的勾當。
南開大學看他那大字報裏列舉了諸多上述事宜,覺得這解釋的版面篇幅更大,不知道的都要知道了,實在毀我私立南開的臉面,給他攔了下來。
遲林對待這種體制內的不公,總抱着一種“去你大爺”的莫名憤怒,不讓他解釋,那他就真幹一回。一時間南開內雞飛狗跳,這種抵抗一直持續到現在。
學校不許先生打扮失禮,他就把自己的就長褂修成短袖光着腳去上課。
學校不許師生在池塘撈魚,他就坐在池子邊上垂釣捉蛙,全用在解剖課上。
其實徐朝雨幾年前意識清醒的時候,也沒有完整讀過那封信過。她并不知道自己通信半年多的史學知己就是遲林,否則以她的乖巧性子,怕是幾年前就要破滅一回。
遲林此刻更是擡不起頭來。
才女加美女,其實并不太多。他看着徐朝雨那些論述裏事無巨細孜孜不倦的考證,就想象着一個帶着酒瓶底子,腦門冒痘,可能不好看但也不醜,或許牙縫有點大但眼睛很漂亮的女人。
就是那種中不溜水平長相的,或潑辣或有主見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長得就那樣,穿的土,名聲差,存款一般,配這種女人,長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靈魂相識,日子一定有趣,而且烏龜找王八,肯定誰都不會瞧不起誰。
遲林沒見到這位輕塵君,就已經預想好了。他們都差不多,那肯定也都是沒人要的,倆人就肯定能結婚。以後結婚吵架,攻擊對方的缺點都能先噴上半個小時,也不怕冷戰沒話說,互相罵完了肯定又絕望又慶幸。
絕望自己竟然找了這麽一個玩意兒結婚。
慶幸自己這麽一個玩意兒都能找人結婚。
然後就能迅速和好,做一對庸俗、膩歪起來惡心旁邊人、自娛自樂的老夫妻。
1919年的6月,他美滋滋的想着,連以後生幾個孩子,七十歲大壽的時候倆人怎麽牽着手私奔去昆明都想琢磨好了。到了天津,當天召開公民大會,第二天就爆發了天津工人學生運動。
天底下有兩個地方亂起來最讓上頭心慌。
一個是皇城根下的北京。那裏和氣慣了,老百姓無所謂慣了,爆發一次“六三”運動,就吓得北京政府抓了八百餘名學生。
二就是天津。天津幾乎是北方所有政商軍大佬休閑娛樂養老養小老婆的地方。英租一條街跑過去,就相當于在北洋政府的十幾個當權者眼前溜了個彎。工人運動天津的諸位大佬們相當怕,六月十日運動當天,徐世昌就罷免了曹陸章三人。也有一些小範圍的鎮壓,只是逮捕和傷亡人數遠不能與六三事件相比,報紙上都甚少提及。
然而遲林的一個朋友,就在□□時被行駛的軍車所壓死了。
不是別人,正是報社的老朱。
遲林着急忙慌的和其他朋友讨公道,辦葬禮。外頭徐世昌下了臺他都沒時間多想。只是當頭七都過了,學生恢複上課,工人停止罷工,遲林在天津安頓了一陣,才忽然想起來。老朱是唯一一個見過輕塵君的人。老朱不在了,他也不可能再找到輕塵君了。
他想盡了辦法,後來才打探到以前老朱去給那位輕塵君送信,去的是英租的某某街。他在報社周邊等了将近一個多月也沒等到輕塵給報社發信,便去那條街上打算挨家挨戶敲門問。
只是沒問到姜家。
因姜家當時已經敗落,死了好多人欠了一屁股債還被徐老視為眼中釘,他們正把那房子挂着售賣的招牌,搬到老街巷去住了。
越沒找到他就越惦記。後來因為在燕京缺課許久,他幾次被勒令回校,遲林想着回了燕京也要被那死了寶貝魚的副校長穿小鞋,還不如留在天津的大學圈內。那輕塵君肯定是天津的教員、學生——最起碼也是個文人,只要在天津混,早晚有一天能看見她的文章。
以前遲林對女人還不如對對照組果蠅感興趣。輕塵君一下子激發了他對于所謂婚姻的無限想象力。
遲林越醞釀越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真愛,這是靈魂相知的火花!他和輕塵君只要一見面,肯定都能在對方眼裏看見天雷勾地火——
他們就是驢肉配火燒,羊肉配孜然!
再加上當時剛剛開校的南開大學正在四處挖教員,給的工資夠遲林每天買點高價洋酒喝了,他見錢眼開,立刻決定留在天津。
本想着,最多三五個月,就能找到輕塵君了。
卻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四年。他只記得自己十幾日前在辦公室內翹着腳喝着茶,翻開《大公報》,就看見了一篇文筆熟悉,考證方法也頗為熟悉的文章。只是署名不再是輕塵,而是徐朝雨——
渭城朝雨浥輕塵!這……這是輕塵君的本名!
他登時光着腳站了起來,打翻了熱茶全淋在大腿上也不自知,舉着報紙,兩頰發麻,忽然跌坐在椅子上作阮籍窮途之哭。
辦公室內的其他先生看多了他發神經,倒也無動于衷。
忽然聽見遲林兩只大手捂臉,雙肩顫抖,漏出一絲嗚咽:“我可算找到你了啊媳婦!你再不出現我就要被人當成一把年紀沒人要的神經病了啊!”
辦公室內無數先生昂起來,彼此交換着驚恐又好奇的眼神——遲瘋子剛剛說什麽?媳婦?!
那時候敢在辦公室裏喊媳婦,這會兒見了面,他一個字兒也崩不出來了。
對面坐了這樣一位人物。
跟聖母瑪利亞似的後邊圍繞着一圈聖光對他微笑。
他不是來拜的博士,而是她腳邊順從的羔羊。
他的麻繩夾腳人字拖,他的勒蛋廉價西裝褲,他的高開叉誘惑長馬褂,都變成了赤|裸裸的笑話。
這真是,銀角大王手底下的小羅喽也妄想吃唐僧的裏脊肉了。
作者有話要說: *
遲林大概是除了老宋老盧以外我最喜歡的男性角色了。先寫個配角試試水,以後說不定想寫個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低情商男主。
關于研究印第安土著語甚至讓遠在美國的學者來中國請教的事例,來源于“非漢語語言學之父”李方桂先生。李方桂先生大概是我最佩服的民國學者之一,聽說他掌握并能做研究的語言少說有一百多種。立陶宛文、波斯文、挪威語、保加利亞語估計大家聽都沒有聽過,他不但會,而且還會這些偏門語種的古語,是我心中神一般的語言學天才。
而跨專業跨文理任教的事例,則來源于趙元任。四大名師之一的趙元任,撐起了小半個清華,在國內外名校任教過哲學、心理、物理、數學、普通語言學、中國音韻學、樂譜樂調西洋民間各領域的音樂學。真的是神人啊……
**
最後最後!可能有人看不見,但是涉及到正在寫的存稿,所以還是想問一下。
如果發糖有親親之類的話,大家是想蘆花雞撩一點強勢一點,還是希望眠眠攻一點女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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