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江水眠奔回家中的時候, 還穿着她住到盧家以前的衣服。

水青的半袖褂子和黑褲子, 紮着一條細長辮子, 要不是前頭門衛見過太太好幾回,怕是真認不出她來。魯媽聽見腳步聲,從樓上下來,看見江水眠, 道:“太太這兩天是去幹什麽了?不是說那天晚上就回來的麽?怎麽還打扮成這樣子,要是老爺知道了,又要一陣多嘴了。”

魯媽還笑着, 好似完全不知道她搬出去的事兒。

她本來硬着頭皮, 都想着盧府這幫子待盧嵇如親兒子的下人不知道要怎麽為難她,然而盧嵇卻沒說麽?

若是盧嵇在家裏大發一頓脾氣, 又摔東西又要把她衣服都扔出去,她也就安心理得一點,而這樣悄無聲息的, 盧嵇就當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似的, 她反而心裏更愧疚了。

其實江水眠還真是想多了。

盧嵇本來拿了信氣的要死,已經跑到卧室裏, 拉開給江水眠騰出來的大半個衣櫃,把裏面他親自挑選的一大堆漂亮衣裳全都抱出來, 打算都給扔垃圾桶裏去。他一邊在那兒收拾衣服,一邊兒越想越氣,氣得愈發委屈——

他覺得全都是他自己在一邊倒的讨好,這麽多衣服, 她大多都不正眼瞧,偶爾幾套輕便的穿慣了,就經常穿。頂多是去石園或者出去見人的時候,才讓他挑兩件正式一點的,順便找魯媽盤個頭發。到底盧嵇給她做了多少衣服,她壓根心裏沒數,也覺得他是閑得慌。

再想想別的,想想江水眠每次似笑非笑,答非所問的樣子,他都覺得自己特別傻,特別天真!盧嵇倒是真想冷着臉下樓,揮一揮手讓魯媽把所有關于江水眠的東西都拿去燒了,說要當江水眠這個人不存在。可到時候,一幫好不容易迎來女主子的下人肯定要問,他能怎麽回答!

難道要老實說自己好不容易真心一回,等了三四年的一個黃毛丫頭甩了他跑了麽!

他不要面子的啊!

盧嵇越想越傷心,現在想着自己那天說了那麽多傻話,江水眠卻幾乎不說幾句話,他還哭哭啼啼的又說什麽要跟她不分開,以後結婚如何如何的話,其實說不定都是他的一廂情願!江水眠就是想嫖他而已!看她那些反應,就是要把他拆了吃了而已,她抱着他親了幾口,腿盤在他腰上,他就是魂兒都丢了,連這些也都沒多想。

盧嵇愈發覺得自己被欺騙了,幾乎要撲在床上一大堆衣服裏嚎啕大哭了。

江水眠說一句:“你要做什麽都可以。”他就感動的死去活來,恨不得當時就拉着她去神父面前一拜天地,現在想想,明明他早就是“她要做什麽都可以”的狀态了。

盧嵇真的倒進衣服堆裏,心裏想:她還只是現在跑了,要是宋良閣沒有阻攔,他們倆真結婚了,會不會她心血來潮,也說跑就跑了,留下他跟襁褓裏的孩子孤苦伶仃,孤兒寡父的在天津生活了?!

這一想就遠了,但想起來,滿腦子都是他抱着孩子在天津衛的海岸上天天以淚洗面,等着沒良心的江水眠哪天坐着船回來,說不定身邊帶這個英姿飒爽的同齡小子,燙着大卷發穿着高跟鞋,一副不認識這個抱着孩子的中年老男人的樣子。他再氣還能掏槍打死她麽?

盧嵇想這個劇本想的愈發代入動情,躺在江水眠的裙子堆裏,都快有一滴淚從眼角劃過留進了鬓角,忽然魯媽推門進來。

她進卧室來收拾被褥,沒想到盧嵇也在,還把衣櫃裏的衣服都拿出來了,她吓了一跳:“老爺在做什麽呢?”

盧嵇就怕讓人看見他堅強的淚水,随手抓了件衣服擦了擦眼淚擋在臉上,低聲道:“沒有,我記得眠眠有條酒紅色裙子,結果發現怎麽都找不到了。翻了半天累了,你別管我了。”

他還以為魯媽會說什麽上來幫忙的話,剛要起身,卻聽見魯媽很尴尬的應了一聲:“呃……好,那、那老爺慢慢找……我、我先下去忙,等老爺找完了,我再上來收拾。”

魯媽飛也似的下樓去了。

盧嵇心道:難道魯媽看見了我的淚水,要給我一點空間收拾心情麽?

他起身來,才發現自己剛剛拿了江水眠一只沒有穿過的蕾絲邊針織長筒襪在擦眼睛,還蓋在了臉上……

多像一天不見思念成疾,忍不住扒拉衣櫃找□□的變态……

盧嵇都懶得解釋了,就算是個變态,也比成了年紀三十被小丫頭一腳踹開的孤家寡人的好。

雖然孤家寡人這件事是事實。

而後他還沒來得及想法子怎麽能洩憤一點,臨城火車劫案一事就從天而降,他也沒什麽機會去想江水眠了。關于被綁架人員名單的事兒,各地的報紙早晚不定,江水眠看到報紙都是刊登的第二天了,但顯然,這已經傳遍了天下。

滿心惴惴不安的江水眠想要往北京打電話,但這會兒政府都為了這件事亂套了,她根本打不通電話。孫叔也跟着去北京了,江水眠坐在家裏,魯媽讓人把外面的報紙統統買回來,卻不能讓她安心一點。

這件事兒鬧得有多轟動,從報紙上就可以窺得幾分。

先是五國公使向北京政府提出了嚴正抗議,上海居住的部分有權有勢的僑民甚至直接電請美國總統哈裏,希望美國能夠派駐軍解決這一事件,北京的美國駐軍多次主張說要開動部隊進山東。甚至美國方面報紙,美國國務卿主張要和國際聯軍一同接手中國鐵路。

這一下,洋人們都已經喊着要海外派兵來打山東了!徐金昆在北京接手爛攤子,幾乎兩個頭大,聽說黎前總統正坐在天津的夜總會裏,抱着女人笑的開懷呢。

先是北京政府決定停止一切政務,一切都要為了營救僑民,徐金昆先後致電上海、天津、徐州、濟南,請各方軍政人士前往山東協助。但五國公使仍然不滿意,在綁架三天之後,他們要求徐金昆要在下一個三天之內,讓人把二十餘名僑民全部救出,否則則要割租地外加賠款,晚一天,就多加一倍賠款。

徐金昆放出了唯一一個讓五國公使稍微平息的消息,就是他親派盧嵇為特使,帶上山東省長交通總長,組成了一個談判團一同到綁架人質的山區裏去。

五國公使在中國的官員中,最熟稔的莫過于這位盧五爺,盧家的産業又是在倫敦,盧嵇私下找人聯系英國公使,英國公使又在其他國家的公使面前說了許多的好話。衆人對盧嵇都有個仔細且狡猾,靠譜且圓滑的印象,便都覺得這事兒他能解決,臉色也和緩了不少。

江水眠也是在這時候在報紙上看見了盧嵇的名字,看到《徐金昆派特使盧嵇前往山東談判》,她二話不說,讓魯媽找人,開車送她去北京,她一定要去找到盧嵇,跟他一起去!

這會兒,盧嵇正在北京做臨行前的準備。他想要和五國公使商議賠款一事,他翻了一下最近這些年山匪劫持人質的案例,幾乎沒有一個是在一周之內解決的,也沒有一個匪首是有好下場的。這件事兒,孫堯心裏一定也清楚,他必定相當提防他們這幫子官老爺。

這事兒決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解決,賠款要是這麽拖下去,可不知道要拖出多少倍來。

盧嵇從知道這件事兒就沒怎麽睡過,疲憊之下還要裝出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五國公使聚集在沒有總統的總統府,盧嵇承諾一定不會讓任何一位僑民受傷,且在三天之內把僑民需要的各類物資都送上山去,但是這件事情不可能很快解決,五國公使再逼迫,也只能和直系政府鬧僵。

徐金昆作為華北有兵有權的強者,五國公使再怎麽把自己當做洋大人,可萬一真的關系鬧得太僵,最有利益油水的商業活動肯定就不會太頻繁,到時候損失的還是各位。

這說法終于得到了幾人首肯,盧嵇心裏暗罵他們貪婪,還是讓人拿出來一份賠款定價的條約,讓幾位公使先簽了。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孫叔給他收拾了行李,徐金昆又借了好幾輛車給他,他選了幾個能帶上的人,又跟那完全不當回事兒的交通總長提前交代了幾句。正準備出發的時候,忽然總統府側院內,有個女仆敲門進來,臉上表情有點尴尬,輕手輕腳走過來小聲道:“盧五爺,有人來找你?”

盧嵇還以為這時候又要有什麽洋人跑出來添亂,一個頭兩個大,皺眉道:“誰?”

那女仆不好意思大聲說:“您家裏人。”

盧嵇:“徐老的人?”

女仆清了清嗓子:“不是,來人說,是您六姨太。”

盧嵇愣了一下,對面交通總長吳雨林笑了一下,道:“哎呦,老盧,你家不是在天津麽?你哪個太太想你想的受不了了,還跑到北京來找你啊。也是咱們總統府的門衛知道您盧五爺的大名才放人進來,要是別人的什麽姨太太,那就只有被趕出去的份兒啊!”

盧嵇怎麽都沒想到江水眠會來,又覺得江水眠肯定會來,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臉上該做出什麽表情,站起身來:“她在哪兒呢?”

女仆道:“在院前車隊那裏呢。”

交通總長吳雨林笑道:“走吧,咱倆也差不多說完了,我跟你一道出去,也看你這回收了個什麽樣的小美人。”

盧嵇走出去,傍晚時分,前院一片餘晖,外頭十幾輛車的車隊,站了不少人,大家都兩兩三三商談着,卻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女仆以外唯一一個女人。

江水眠穿了那條他拿來扯謊的酒紅色裙子,針織的半袖露出一截白胳膊,戴着手套,帶着寬檐帽子,帽子上還有半截擋着臉的黑紗。她正在拿着鞋尖踢花園路上的鵝卵石,那模樣就跟平時等他似的百無聊賴,好像那封信也不存在,她偷偷跑掉也不存在。

盧嵇就像是賭氣一樣,忽然兩手插兜,大步走過去,站定在她面前。

江水眠比誰都尴尬,她頭皮發麻,覺得自己真不知道見了他能說出什麽話來。盧嵇就站在她面前,一副等她先開口的模樣,江水眠硬着頭皮擡起臉來,咬着嘴唇,半晌道:“老爺。”

盧嵇這會兒心裏都跟蒸汽機似的亂噴氣,咬牙切齒,把她摁進車裏打屁股的心都有了,卻一派雲淡風輕,看向遠處,一會兒才轉過臉來,微微挑眉道:“你來這兒幹什麽?”

江水眠:“我跟你一起去。我知道,師父也被劫走了。”

盧嵇低頭盯着她:“我不需要你跟着。”

他內心大喊:我需要我需要!

快說求求我!快點!

江水眠擡起頭來,她倒是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閃爍出足以讓他迷惑的眼神。她半晌啓唇:“……我求求你了。”

盧嵇一下子心裏就抽掉了力氣。她可驕傲了,平日裏嘴上從來不饒人,姿态永遠在讓他夠不着的雲端似的,居然還真的為了這事兒求他了。

她是真的覺得他不會帶她去麽?

他又跟宋良閣差了多少個陳青亭啊?!

盧嵇忽然覺得都想撒氣潑來,大喊“大騙子”“你向我道歉,傷害我感情!”“你還我青春,還我幸福嗚嗚嗚”,然而他只是動也沒動,冷冷道:“怎麽着,你還等着我給你開車門?”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再改錯字。

我反正是很期待這一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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