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姬梅

姬梅

小姒病了,發着高燒,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她的梅姑姑又來看她了,還帶了她最愛吃的糯糖糕和其它好吃的。

聽說,那天我走後,小姒因為沒完成當日的工作,又冒雪搗了很長時間的麻,衣衫單薄又閃了汗,所以病倒了。

我聽着一旁的宗室女戚戚地敘述,望着躺在由幾塊木板拼搭而成的簡陋板床上,在單薄的棉被下凍得瑟瑟發抖,卻又面如火炭,渾身滾燙的小姒,心如刀絞。

“媽媽,媽媽……”小姒痛苦地掙紮着,嘴裏含混地叫着她的媽媽,那個随夫君一起殉國的溫婉女子。

一時,我淚如雨下。

我對永巷令說要把小姒帶走,帶她去我宮中,永巷令連聲報歉地拒絕了。他說,不是他不肯,而是法令難違。

我不再說什麽,還在燕國時,我就從丹哥哥那裏聽說秦法嚴苛。好象當年制訂法令的人後來觸犯了自己制訂的法令,在逃亡的路上,因為律法森嚴,竟無一人敢收留他,最後,他不得不投案自守,被處以車裂之刑。

不過,再嚴苛的法令也是人制訂的,人可以制訂法令,當然也可以修改法令。在這個國家裏,唯一有權改變法令的人只有一個,就是那個讓我無日無思,無時不思,卻又無日不恨,無時不恨的男人——趙政。

我要去見他,為了小姒。

在得到永巷令的承諾,一定會對小姒給予特殊的照顧後,我心急火燎地上了馬車,吩咐車夫去趙政的寝宮——長楊宮。

馬車在鹹陽宮長寂的巷道上飛馳,清脆的鞭聲,不時透過車廂傳進來,一聲聲不象抽在馬兒身上,倒象抽在我心,我恨不能立時見到趙政,要他下令許我帶小姒離開那不類人居的鬼地方。

我靠坐在車廂裏,輕合雙眼,耳中突然傳來馬兒受驚似的陣陣長嘶和車夫驚張的馭馬聲,馬車毫無預警地猛然停下,我猝不及防,整個人被重重甩到前廂板上。

怎麽回事?我咬着牙,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膝蓋,狼狽爬起。

很快,車門外傳來車夫的聲音,萬分焦急中帶着萬分的惶恐。

“夫人,出事了,出事了,夫人。”他的聲音抖得幾乎走了調。

出了什麽事?我敲敲車門,示意他打開車門。

車門被打開,我看見車夫面無人色的臉。

“夫……夫人”,車夫因為過于激動,上下牙哆嗦相撞,格格作響,嘴唇抖個不停。他哆哆嗦嗦地指着車的前部,看看我,又看看那裏,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雖說是去了勢的宦人,但好歹也算半個男人,究竟出了什麽事,把他吓成這副德性!

我暗暗皺眉,向車頭走去。

一個人。

一個小小的身體一動不動地側卧在馬前,确切點說,如果我的馬再往前踏出半步,這個小人現在就已在馬蹄下而不是馬前了。

我想起剛才車夫走了調的馭馬聲,原來如此,真是好險。若不是車夫及時勒住缰繩,只怕這孩子早已命喪馬蹄下了。

的确有點吓人,我穩了穩加速的心跳,走過去,小心地把那小小的身體翻過來。

那是一個七八歲左右,面容清秀的小男孩,白皙的臉上有幾塊青紫交加的淤痕,格外突兀。

“醒醒,醒醒。”我把孩子抱在懷中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

不一會兒,孩子的眼珠動了動,睜開了眼。

我對他微微一笑。

小男孩先是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然後象受了驚似的從我懷裏彈起,細瘦的身子一個踉跄差點跌倒。

我趕緊扶住他,就勢蹲在他的面前,剛好與他平視。

他低低地垂着頭,兩手規矩地貼在身側,不動,不說話,也不看我,小小的身子,隐隐發抖。

“能告訴我你是誰嗎?”我盡量放柔聲音,不想吓到他。

他還是不說話。

這時,緩過神來的馬車夫湊過來,附在我耳邊輕聲說,“夫人,這孩子是陛下的孩子。”

我扭頭看他,何以見得?

車夫的聲音更小,“只有王子才能穿這樣的服色。”

我轉臉看向那孩子,只見那孩子一身如趙政般的玄色衣裳,上面繡着精致的龍紋,秦人尚黑,服色以黑色為最上,而且應該只有王室成員才可以在衣服上繡有龍形紋飾吧,反正,我們燕國是如此。

剛才只顧看他臉上的傷,不曾注意他的衣着。

他是趙政的孩子?難怪。

難怪,車夫吓得丢了魂似的,要是剛才真把這孩子撞了,別說車夫自己的腦袋不保,就是平素跟他八杆子打不着,八輩子見不着的三叔二大爺,到時也得跟着他倒黴。

是呀,宮裏穿成這樣的小孩除了是趙政的,還能是誰的呢?

“剛才是怎麽回事?”

我四下張望,長巷清寂,不見一個人影,這孩子是從哪裏跑出來的,他要幹什麽?

“小的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車夫咽了口唾沫,“小的正在馭車,就見殿下從那邊的巷子裏沖出來,若不是小的手急眼快,只怕……”車夫心有餘悸道。

我順着車夫的手指看去,我們的馬車旁是一條細狹長巷,此時巷中靜悄悄地空無一人。

“你是趙政的孩子?”我問男孩,“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驀地擡起頭,瞪大亮眼,吃驚看我,大概從來沒人敢直呼那人的名諱吧,一瞥之下,他又象受了驚的兔子似的,迅速低下頭去。

不說就不說吧,我無奈笑笑,“有沒有傷到哪裏?”

孩子低低垂着的頭微微搖了搖。

“你的頭……”我伸手碰了碰他額上一塊深紫色的淤痕。

他的臉上有好幾處傷,新舊都有,顯然不是剛才跌倒造成的,看起來倒象是被人打的。

誰會打,誰又敢打國君之子?難道是趙政自己?

孩子吃痛向後微躲。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我是他什麽人?他又是我什麽人?我又有什麽立場,有什麽資格來管他?

當務之急是趕緊去見趙政,把小姒從那個鬼地方弄出來。至于這孩子是誰,他臉上的傷又是從何而來,與我無關。

我替那孩子仔細拍淨身上的土,然後站起來,輕聲叮囑他以後要當心點。

“咱們走吧。”看了一眼安靜地垂首而立的小孩,我吩咐道。

“是。”車夫應聲,“駕——”車夫一聲吆喝,緊接着一聲清脆鞭響,駿馬揚蹄疾馳。

坐在車上,我的心始終難安,那孩子瘦弱的身體,驚怯的雙眼,還有淤痕深深的臉始終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我敲了敲車廂前板。

“籲——”馬車停下來。

“回去!”

我要回去看看,看看那孩子還在不在,他的神情讓我放心不下。

當我的馬車再次返回到那條巷道時,我十分慶幸自己剛才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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