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秦王

秦王

早在春節之前,我便已開始考慮攻齊之事。

六國之中,韓、趙、魏、楚、燕五國已先後被滅,而今只餘齊國茍延殘喘,我已迫不急待地要将這最後的障礙剪除,實現史無前例的統一。

這将是一次偉大的壯舉,而我也将因此而名垂千古,我對此深信不疑。

春節後接連發生的這幾件事,也沒能阻擋我攻齊的決心和步伐。處理完投毒之事不久,我即以齊國拒絕秦使訪齊為由,對齊宣戰。

此次,我命王贲由故燕南地進攻,以避開齊軍主力,攻其不備。我要的是速戰速決,不想再犯攻楚時的錯誤。當年,我秦軍攻楚,與楚軍主力正面沖突,以致形成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的局面。

齊人對王贲的突襲果然猝不及防,毫無防衛之力,我軍勢如破竹,徑取臨淄,田建那無用的廢物只有拱手奉國的份兒了。

前日,我接到王贲從臨淄發回的喜報,不禁振衣而起,仰天大笑。很好!王家父子果然不負我望!想來六國之中,除韓國之外,其餘五國竟皆為王家父子所滅。

天下一統,很多事情亟待解決。第一件就是我的尊號問題。

夏商周三朝天子皆稱為“王”,周平王遷都洛邑後,諸侯中亦有人開始僭越稱王,至後來周室衰微,諸侯國君盡皆稱王,就說那被滅的六國國君皆是與我一般的“大王”。

六國既滅,四海歸一,我若繼續使用“王”這一尊號,何以彰顯我前無古人的豐功偉績,何以彰顯我不見來者的高标卓塵?

所以,我是萬萬不會再用“王”這一稱謂了,我的臣子們也一致認為這一稱謂已不再适合于我。李斯對我說我的功績古往今來不曾有,五帝不及。根據這一啓發,丞相王绾奏道,“古有天皇,地皇,泰皇,而泰皇最貴,”他建議我采用“泰皇”這一稱謂作為新的尊號。

泰皇?我不甚滿意。

他們又陸續提出了一些別的稱謂,我還是不滿意,最後,我決定去“泰”留“皇”,再從“五帝”中取一“帝”字,“皇”、“帝”結合,取“皇帝”作為我的新尊號。

對,就是“皇帝”。

古有“三皇”、“五帝”,而今,我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用“皇帝”這一稱謂作為我的新尊號,當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我宣布從今以後“皇帝”乃是我新的尊號,“皇帝”自稱為“朕”,全天下也只有“皇帝”方可自稱為“朕”,其他人等不得僭越;追尊我的父親莊襄王為太上皇;

以黑色為國色,衣服、旄旌、節旗等皆以黑色為尚;更改年歷,以原夏歷十月為新歷正月,諸邦朝賀皆從新歷正月朔日起;

廢周以來的分封制為郡縣制,全國設三十六郡縣,郡之郡守,縣之縣令,皆聽命于皇帝,全國政事悉決于皇帝;收天下兵器,集于鹹陽,鑄成鐘鼎、金人;更百姓稱謂為“黔首”;……

登基大典馬上就要開始,一時,我百感交集。

往事如煙,悠悠飄過。

那一年我三歲,秦趙交惡,我的父親子楚在呂不韋,後來被我稱之為仲父的男人的帶領下,逃離了邯鄲,只留下我和母後在趙國過着東躲西藏,提心吊膽的日子;

那一年我九歲,我和母後被迎回秦國,從此過上了看上去風光無比的王室生活;那一年我十三歲,我的父王宮車晏駕,我初登王位,由母後與相國呂不韋共同攝政;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收回王權開始親政;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平定了假閹嫪毐的叛亂,幽閉母後于甘泉宮;那一年我二十九歲,開始了征讨六國,統一四海的宏偉計劃;

而今,我三十九歲,經過了十年的艱苦奮鬥,終于達成所願,平定六國,一統九洲。

對了,我怎麽竟忘了,去年,我三十八歲時,終于在鹹陽郊外得見醒夢追尋千百度的她,我的梅花,姬梅。

想到她,我心中一暖,朝她所在方向望去,不期與她的目光撞個正着,她站在殿下幽幽望我。

我淡淡而笑,心中升起甜甜暖意。

吉時已到,登基大典開始。

典禮極盡盛大奢華之能事,繁冗儀式似乎永無窮盡。我凝神斂氣,強抑激越心跳,在禮儀官的導引下,一步步向着最後的目标靠近,再靠近……

終于,禮成。

一瞬,耳邊歡聲雷動,鐘鼓之聲震耳欲聾。

這一刻,我夢想成真;這一刻,我志得意滿。

從這一刻起,我将不再只是秦國的主宰;從這一刻起,我就是全天下唯一的至尊——秦始皇帝。

我看向身邊群臣,看向下方近萬各色觀禮人士:京畿地區三品以下官吏,各地的地方官員,外邦使臣等等,這其中最為搶眼的要數我秦國将士,他們個個甲明戟亮,威風凜凜。一排排,一列列,布陣齊整,軍容肅穆,盡顯我大秦之威儀。

擡眼,但見蒼穹高邈,浮雲悠淡;俯瞰,滿眼皆是上繡猩色“秦”字的玄色大旗,迎風招展。

霎時,萬丈豪情激蕩于胸,充天塞地。

我舉起金爵,向着殿下,“願九洲升平,願我大秦江山永固!”

“願九洲升平,願我大秦江山永固!願九洲升平,願我大秦江山永固!”殿上,殿下齊聲歡呼,一時之間戟舉旗翻,激奮呼聲和着獵獵長風響徹雲霄。

姬梅靜靜地立于歡呼的人潮中一瞬不瞬望我,臉上是與周遭人等格格不入的平靜,不見絲毫激悅之色,無喜無悲,什麽也沒有,只是一片平靜,也許還有一絲遮掩不住的冰冷吧。

持爵的手剎那一滞,我緩緩放下手,以同樣的平靜回望着她。

我和她之間不過幾十級玉階之距,可是我又覺得我們之間仿似隔了迢迢銀漢,永不可及。

我望着她,一霎之間,浮生萬物盡皆遁去,嘈雜喧嚣全歸亘古岑寂。我的眼裏只有她,只剩她,只看得見她。我細細地咀嚼着她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洶湧的臉。

良久,我向她淡淡一笑。

還在恨我,是嗎?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我知道在你和六國人的眼中我殘暴冷血又無情,我不否認是我造成了包括你在內的無數人的痛苦,可是,如果一切重來,我還是會作同樣的選擇,我還是會選擇滅掉六國,統一天下。

只因我是趙政,只因我誓要作這天下唯一的主宰。

恨我吧,我不怪你,換我是你,或許恨意比你還要強烈。

今日要你來,不為炫耀,不為顯示,只是想在這一刻與你同在,只是想在你的注視下完成我的夢想,如此我才會覺得我為之付出的一切才有意義。

這樣的心情,你可會懂?你可會懂??

我收回視線,轉眼望天,父王、母後,若你們在天上得見政兒今時風光,是否也會為政兒感到驕傲?

自登基以來,我比從前更為繁忙,天下政事悉決于我,焉得輕閑?除去細脆的展收竹簡之聲以及極輕微的研磨聲,室內一片安靜。

我不時從奏章上閃眼看向身邊之人,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安靜為我研磨。

我一時心滿意足。

自投毒事件後,我将姬梅接到了長楊宮。

政事随着王贲攻齊的步伐變得愈益繁重,我已不能每日去慶元宮探視她,雖然參與投毒之人已被我盡皆處死,但我依然不能放心地讓她獨自留在慶元宮,留在我目所不及之處,我不能保證不會再有因妒成恨的女人對她下毒手,天下最毒婦人心,女人發起瘋來,甚至比男人更為可怕。更何況,她在那裏會想起那個孩子,于是,我派人将她接來長楊宮。

如此,除卻上朝聽政,其餘時間裏我均可看到她,守着她,保護她。她沉默地接受了我的安排,沉默地來到長楊宮,沉默地伴在我身邊。

她還是不能說話。

我不知道她的嗓子何時會好,有時我想若是她的嗓子從此不能恢複,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起碼她現在不會再象失聲前那樣,不時冒出令我火冒三丈,大煞風景的話來,起碼她現在會安靜聽我說話。

若我在處理公務,她亦會安靜待在我身旁,或為我傳遞奏章,或為我研磨,或者什麽也不作,靜坐沉思。

也許是口不能言的緣故吧,自失聲後,她經常陷入沉思,就象現在這樣。

“想什麽呢?”我卷起一份剛剛批好的奏章,輕聲問她。

她似未曾聽見,依舊保持着原有姿勢,恹恹地坐在軟墊上,微垂了頭,雙目失焦地直凝地面。

我皺眉,拉過她的雙手握在手中。

“想什麽呢?”我加大的嗓音。

她似猝不及防,雙睫輕眨,人也跟着輕顫了一下,擡頭望我,目光迷芒,片刻後才漸至清明。

她怔怔地看我片刻,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又把眼垂下去。

我不是三歲孩童。

“告訴我,你在想什麽?”我伸手托起她的下颔與我平視。

她靜靜地望着我,眸中,憂傷和着水色漸現,稍頃,她移開目光看向案上。

我會意,轉手取過一支毛筆,放在磨盒裏蘸了兩蘸,又把筆頭按在磨盒邊緣抹去多餘磨汁,複又取過一張素潔白絹,一并遞給她。

她伸手接過,提筆寫下幾字,然後将白絹掉轉過來給我看。

我直直盯着手中的白絹,絹上清秀字跡濃黑如夜——還燕。

還燕?還燕!!

她即或口不能言,卻依然有本事瞬間點燃我的怒火。我只覺周身霎時如墜冰河,怒意伴着哀傷一剎由心底狂蹿而起。

“想讓我放你回燕國?”我微眯了眼睨着她。

她看我片刻,微一點頭,神色淡定。

“你忘了嗎,燕國早就不複存在了?”我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

聞言,她微微一顫,眼中恨意乍現。

“恨我是嗎?”我自嘲一笑,“恨吧,我不在乎。不管你怎樣恨我,我都不會放你回去,”我深吸口氣,“今生今世,你不要再想踏入燕地半步,我再說一遍,這輩子你只能待在秦國,待在鹹陽,待在我身邊,除此之外,你哪都不能去!”我深深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聽明白了?”

她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波光流轉,半晌,将白絹從我手中輕輕取回,再次下筆,“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

我看着手中的白絹,氣極冷笑,心一抖一抖地疼。不錯,鹹陽宮中美女如雲,只要我點下頭,會有更多的“彩雲”飄進來。可是,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心嗎?你懂,我知道你懂,既然懂,又為說這樣的話來傷害我!”

“為什麽?”我冷冷咬牙,抓牢她的胳膊,“為什麽總是要激怒我,總是無視我對你的心意,以前如此,現在也是這樣,你不懂我的心嗎,不懂嗎?是不是要我把全鹹陽宮,不,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殺光了,你才會明白,才會相信,縱然鹹陽宮中美女如雲,我只在乎你一個,只要你一個!”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我望着她,悲怆冷笑,“雖則如雲,匪我思存!這樣的答複你滿意了嗎?滿意了嗎!”

在我對着她大呼小喝的時候,她就那麽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中的水氣越聚越多,最終奪眶而出,滾滾而下。

我的心因了她的淚霎那柔軟,她是我的克星,我對她永遠無能為力。

我輕嘆口氣,擡手為她拭淚,“不要再說回燕國,不要再說那樣的話,永遠不要。”

她憂傷望我,淚,似乎永無窮盡。

從此以後,她果真再沒“說”過要回燕國的話,她根本什麽話都不“說”了,每日裏只是沉默地待在我身邊,或安靜研磨,或怔忡出神。

有時,我覺得面前的女人不再是我所熟習的姬梅。我所熟悉的那個燕國公主冷傲出塵,美麗嬌弱的外表下時現鋒芒;眼前的女人,不過是具與姬梅長得極為相象的行屍走肉。

我深知這一切都是那次投毒事件的後遺症。那孩子的死,她的嗓子,宮廷的險惡,讓她感到孤單,恐懼,讓她更加思鄉。然而,思鄉卻不得歸,所以她痛苦,她絕望,這痛苦與絕望最終潛移默化為今時的麻木。

我懂,我全都懂。

可是,就算我懂,我亦無能為力。我既無力讓那孩子活過來,也絕不會放她回燕地。

所以,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憔悴。

要怎樣才能讓你快樂起來,我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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